云烟深处(二) (第2/2页)
浪随心笑道:“大概他急着洞房吧,却不知还有多远水程?不要我们到那里时,婚宴也散了,老前辈紧赶慢赶,仍是徒劳。”
王金友道:“怪就怪在这里,人家的婚礼都是黄昏举行,他却偏偏在晚上,而且一定要天黑以后,哈哈,你说奇不奇?”
浪随心“啧”一声道:“那真奇了,不过也好,咱们能赶上正席呢。”说着话连打两个喷嚏,却是着凉了。
王金友喃喃说道:“唉,易岛主和张念奴青梅竹马,相爱至深,却因痴迷武功一途,迟迟不予迎娶,如今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浪随心才知今天的新娘子叫张念奴,看王金友似自言自语,便没再搭言。
如此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将近申牌时分,远远望见曲堤回环,绿柳垂波,王金友起身笑道:“到了。”船家收了帆,直摇到柳荫深处,王金友和浪随心跨上岸去,沿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而行。转过一片树丛,只见青草地上,疏疏落落的几间房舍,围拱着一栋二层小楼,布局看似散乱,实则更显淳朴。
右首一间房舍悬灯结彩,红锦铺地,便是今日的喜堂。房前东一棵西一棵的栽着几株柳树,柳荫下摆放桌椅,零零散散的坐着三、四十人,大概都是赶来道贺的亲朋好友。执事的迎上前来,王金友报了姓名,奉上贺礼,被引到空位落座。
浪随心望望天边那轮红日,只盼天快些黑下来,仪式最好也不要繁缛,早早开饭便好。同桌的除了他二人,还有一名黑瘦汉子,一双眼睛溜溜乱转,满含戒意的打量着二人。王金友欠了欠身,赔笑道:“打扰了。”
黑瘦汉子摆手道:“算啥子嘛,酒菜剩了又带不走,老子一个人黑没趣老,大家凑一起才闹热哈。”满口粗鄙的川话,听得二人一怔。王金友年轻时走南闯北,对川蜀方言略通一二,打个哈哈道:“是唦,尊驾咋个称呼?”黑瘦汉子道:“老子姓侯,叫侯青青。”
王金友微微拱手道:“久仰,久仰。”语气和表情中,却丝毫看不出“久仰”的意思。
“纸鸢”侯青青,乃是蜀国大名鼎鼎的飞贼,早些年被举国通辑,他避难于吴越,倒不奇怪,只是他与易岛主向无渊源,为何会在此出现?
他那特殊的口音也引来了周围的目光,就见一人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在浪随心背上一拍。浪随心正全神贯注的瞧着侯青青,冷不防被这一拍,吓了一跳,猛的回头,两人四目相对,竟不约而同的惊呼出口。
“真的是你!你……你没死?”却原来是林方飞。
浪随心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到他,惊喜之后,抗声道:“我活得好好的,为何要死?”林方飞显然比他更为兴奋,索性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道:“我等你到第二天晌午,还不见你的人影,以为你必死无疑了,哪知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浪随心故意撇嘴道:“你丢下我,自己跑来吃喝享乐,未免太不仗义了吧?”林方飞脸一红,道:“我真的以为你死了,恰好有船经过,便跟着走了,当时我也好不舍,可是……可是……”说到这泪水在眼里打转,不知是委屈,还是又想起当时那种忧心如焚的感觉。
侯青青道:“涣死狗儿(爱哭鬼),哭啥子喃?一看斗晓得崽儿在装神豁你,莫恁个(不要这样),等到吃饭没了力气。”
林方飞即便听得懂,也没心思理他,缠着浪随心,让他讲落水后的经历。因外人在旁,浪随心不予声张,只笑嘻嘻道:“我沉入湖底,心想总不能白白落水,便洗了个澡,哪知太湖龙君怪我弄脏了他的水府,定让我留下陪他喝酒,要么便把我交给阎王爷处治。我想纵然喝死,也做个酒鬼,强过直接被他送到阴曹地府。结果喝了一夜,太湖龙君被我灌得烂醉,我这才趁机回到岛上。”
他这一番胡诌,惹得王金友和林方飞嗤嗤而笑。侯青青哼道:“你娃真会扯把子,空了吹。”林方飞自也不信,不依不饶的让他说实话。浪随心只得以“说来话长”、“有机会再慢慢讲给你听”来推搪。林方飞虽然急于知道真相,但他心思灵活,见浪随心推三阻四,便想到他可能有些话不方便在人前说出,遂不再问,改了话题道:“你为何没回湖州,反而到了嶡山岛,莫非是代表无德帮前来道喜的?”
这倒无须隐瞒,浪随心把搭乘王金友的船来到这里的经过说了,林方飞笑道:“彼此彼此,我也这样到了嶡山。”浪随心道:“这才叫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
“千年王八万年龟!”林方飞在他头上打个爆栗,气而截口。浪随心大约也觉得词不达意,两个男人,是无论如何也修不到共枕眠的,便闭了嘴。
王金友忽然问道:“浪公子是无德帮的人?”
浪随心知道无德帮声名狼藉,故而从未向王金友吐露自己无德帮讲书堂堂主的身份,却被林方飞一语道破,这时已无法抵赖,哂然道:“正是。”
王金友拂袖而起,恨恨道:“只怪老夫瞎眼,救了一个畜牲!”这桌一个飞贼,一个市井无赖,剩下的林方飞既与浪随心交好,谅来亦非善类,王金友大概不屑与他们同坐,一怒之下,到别桌去了。
林方飞起身便要追去,“哎,你怎么骂人呀?”却被浪随心扯住道:“算了,王老前辈毕竟于我有恩,他喜欢骂,就让他骂好了,不痛不痒的,何必计较。”林方飞只得气冲冲的重新坐下。
天总算黑了,四下里点起一盏盏大红灯笼,草地上流光溢彩,暗香浮动,比之白天更有种朦朦胧胧的美感,林方飞眯眼笑望,已经沉醉其中了。浪随心却老大不满,饿了整整一天,滋味实不好受。他埋怨道:“这位岛主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好端端的浪费许多蜡烛,若换成米饭,也够一个月饱肚了。”
林方飞急忙在他腿上捏了一把,下颌微微点向侯青青,口中却道:“身为读书人,说话要文雅。”浪随心会意,那侯青青既来参加婚礼,与易岛主的关系当非寻常,在他面前菲薄易岛主,着实不妥。嘻嘻一笑道:“我只是个读书人,又不是个书呆子,何必酸得发臭?”
话音甫毕,便听鼓乐声悠悠响起,执事的高声道:“吉时已到,新人拜堂。”只见一间房舍门户大开,当先四名鼓乐手,随后两列掌灯婢女鱼贯而出,中间夹着身着浅红色纯衣的新郎,后面跟着凤冠霞帔、红巾遮头的新娘,左右各有一名壮妇搀着。
浪随心暗自嘀咕:“这新郎看起来已届不惑之年,难怪急着成亲,却不知是哪位先生给他算的,非要在天黑之后才能拜堂。”林方飞盯着那新郎道:“他便是此间主人,人称‘太湖鬼隐’的易浩轩。”
一行人匆匆走来,浪随心忽然发觉有点不大对劲,新郎易浩轩不但面容憔悴,而且面色阴冷,即便那些掌灯的婢女、搀扶新娘的妇人,也都面无表情,步履匆匆,完全看不出一丝喜庆的意思。“难道易浩轩对这桩婚事并不满意?”他不了解内情,也便懒得胡猜。
新郎和新娘先后从他们桌旁经过,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忧郁的新郎身上,说些恭喜的话。唯有侯青青异乎寻常,自始至终,他的眼睛都直勾勾的瞪着那新娘,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浪随心暗暗纳罕,向那新娘仔细瞧去,虽然这时已只能望着一个背影。新娘子那单薄的身体挺得笔直,喜袍罩住周身,显得空空荡荡。瞧着瞧着,浪随心突然面色大变,向林方飞道:“你……看!”声音发颤,语气格外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