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怪影(一) (第2/2页)
二人加快脚步,转到楼前那片草地。时近三更,灯火大都已经撤去,只留下几盏红灯笼,分别挂在几株柳树上,比前时昏暗不少。二人循着琴声,只见楼前石凳上坐着一人,月光和灯光交映在他脸上,阴晴不定,正是易浩轩。这时他换成一件白色长衫,面前石桌上横着一具伏羲式七弦琴,他左手按弦取音,右手拨弹,奏着一支悲凉的曲调。
浪随心低声道:“原来是被新娘子踢下床的。”林方飞恐惊扰到易浩轩,并未答话,只在他手臂上轻捏了一下。两个人停步不前,远远听着。易浩轩弹奏的是那首《汉乐府·古相思曲》,哀婉的琴声,惨白的月色,昏红的烛光,以及无处不透着忧郁的男子,共同构成这凄凉的一幕。
曲终,易浩轩的叹息声伴着余韵传来,“两位公子是不是嫌这里住的不舒服?”原来他早已发现了浪随心和林方飞。二人只好从阴影里走出来,浪随心道:“哪里,我们只是想看看岛上的夜景罢了,不承想扰了岛主雅兴,还望勿怪。”
易浩轩左手五指轻触着琴额,低喟道:“如此良夜,睡不着的竟还不止我一个。”
“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林方飞轻吟《古相思曲》的诗句,说道:“易岛主与夫人已喜结连理,同巢共屋,弹奏此曲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易浩轩叹道:“这是念奴最喜欢的曲子,过去我沉迷武功,对她百般冷落,迟迟不肯迎娶,她便常以此曲来发泄不满。如今鸳巢得筑,可她……她……”
等了半晌,仍无下文,林方飞忍不住追问:“她怎样?”
易浩轩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暴躁地道:“两位前来道喜,易某感激不尽,但是不该问的,还是别问。”手指用力一按,七根琴弦应声而断。这突然的变化令二人大为惊骇,心想:“这易浩轩果然喜怒无常,古怪至极,还是少理为妙。”浪随心恐他盛怒之下,伤害林方飞,便跨前一步,挡在林方飞身前,但随即想到林方飞年纪虽小,武功却胜过自己甚多,若是他都挡不住,自己岂不更加白搭?遂又退了回去。
便在这时,只见易浩轩双耳猛的抽动两下,突然拔身而起,向楼上的轩窗扑去。他尚在中途,窗帘便如遭遇狂风一般,从里面呼的飘了起来,接着一片红影电射而出,在院内一株柳树上稍停,旋即又掠向前方。浪、林二人见那单薄的背影,大红的衣裳,登时呆若木鸡,同声惊呼:“新娘子!”
易浩轩扑了个空,双手在窗台上一拍,转过身来,继续追那红影。可是在他落上柳树时,红影又已一个起落,仍在十丈开外的距离。易浩轩叫了声:“念奴!”紧追不舍。林方飞抓住浪随心一条胳膊,“我们也去瞧瞧。”纵身飞掠,缀在后面。
他的轻功比前二人相去甚远,好在没多久便到了水畔,无论是逃是追,都已无路可走。然而就在这时,更加令人震撼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张念奴片刻不停,径直扑向那片莲塘,脚踏莲叶,奔行如飞。
即便易浩轩也只能望而兴叹了,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痛苦的嘶吼道:“念奴,你恨我了?都是我的错,你回来吧……”然而张念奴越去越远,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易浩轩发疯般大喊大叫,捶胸顿足,直看得浪随心和林方飞心惊肉跳,却碍于他古怪的性情,不敢上前劝说。
易浩轩突然直起身,跌跌撞撞向来处奔去,与路旁的二人擦身而过,视若无睹。二人望着他的背影,呆立半晌,遂也沿原路而返。
“张念奴不是个残疾!”林方飞率先否定了二人此前的结论。
浪随心苦笑,“非但不是残疾,而且腿脚比正常人还要麻利得多。”
林方飞皱眉道:“那便奇了,她行走如常,为何成亲时始终由两个妇人架着?拜堂时易浩轩不准外人观礼,又是想隐藏什么?她有这么一身易浩轩都望尘莫及的轻功,抢亲之说自也无法成立,何况她早便盼着‘衔泥巢君屋’这天了,她不抢易浩轩,已属难得。尤其……”说到这她顿了一顿,“武林中若有这样一位轻功卓绝的人物,她的名字必会传遍天下,但人们对她的一知半解,还是得益于易浩轩,从来没听说她会武功。”
浪随心也是一头雾水,无法回答他前面的问题,只得针对最后这句话道:“深藏不露的高人并不少见,或许她从未遇到过麻烦,当然也就没有必要展露武功了。哎,嶡山一行本属节外之枝,何必为此伤神费力,横竖与我们无关,明日一早,离开这古怪的地方便了。”林方飞一想也对,人家两口子的是是非非,自己这旁人跟着操什么心?
二人回到草地上,举头望去,楼内已燃起灯烛,却没有声息,想必易浩轩已冷静下来。浪随心席地而坐,笑道:“天为被,地作床,可比那些醉鬼舒服多了,来,我们背靠着背睡一会儿。”林方飞抿嘴笑道:“你倒会安慰自己,实不知是给那些醉鬼挤得没了地方睡觉。”当下依言坐定,靠在浪随心背上,但觉踏实已极。
过了中夜,天气转凉,浪随心感觉得到林方飞瑟瑟发抖,遂起身脱了外衫,披在他身上。林方飞惊道:“你干什么?”浪随心坐好道:“怕你着凉。”林方飞道:“你便不怕着凉?”浪随心揉了揉鼻子,懒懒说道:“你听不出我说话的声音,已经着凉了吗?”林方飞为之气结,道:“那也不能可你一个人糟蹋呀。”便要把衣衫还他。浪随心按住他道:“我是大哥,我说了算。”难以想象他一介文弱书生,这时按着林方飞的手却十分有力,丝毫不容他拒绝。
林方飞裹紧衣衫,不再多言,心绪却如潮水般涌动不止。浪随心道:“明日离开嶡山,我便回湖州无德帮了,你打算去哪里,回金陵吗?”林方飞如梦初醒,“哦”的一声,道:“不,我还要去杭州玩玩。”浪随心叹道:“少年天性,贪图玩乐,你离家这么久,二老不担心?”林方飞道:“我既不是小孩子,又不是大姑娘,有什么好担心的?”浪随心道:“也是,你武功那么好,纵然是小孩子、大姑娘,也没人敢欺负。”林方飞笑道:“呸呸呸,你还少欺负了么?口口声声是大哥,却从来没个正经。”
二人乏困已极,聊着聊着,声音愈低,便这么背靠背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