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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猫图

  双猫图 (第2/2页)
  
  康孝纯抬头一看,不知金竹轩什么时候进来的,正站在他的斜对面。
  
  “没事,闲走走。”
  
  “怎么,您想选块石头刻章子?”
  
  “随便看看,我见这一块雕得倒有趣。”
  
  金竹轩把石头接过去看了看,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问店员:“多少钱?”
  
  “七块。”
  
  金竹轩点点头,也不征求康孝纯的意见把石头还给了店员。拉住康孝纯的袖子说:“别处再看看,没合适的再回来。”不问康孝纯同意与否,硬把他拉到了街上。
  
  “有钱也不当这个大头,什么东西值七块?”金竹轩愤愤不平地说,“您用石头,我那儿有,明天我挑一块送到府上。”
  
  “几块钱无所谓。”康孝纯说,“那个龟钮……”
  
  “我知道,知道。”金竹轩冲康孝纯颇有含义地一笑。
  
  金竹轩又陪着康孝纯逛了两个摊儿,见康孝纯兴致索然,就借口还有事要办,告辞走了。等下个星期天康孝纯又回家休息时,爱人就从抽屉里找出个纸包来说:“这是前天楼上那个胖老头送来的,他说你知道。”
  
  康孝纯打开来看,是一颗半寸见一方一寸多高、晶莹华美的石章。顶上也雕着一只乌龟,可这乌龟与厂甸所见的不同,头是缩在壳儿里边的。除去印底用钟鼎文刻了康孝纯三个字外,两面边上也刻了蝇头小字。一面是一副对联:“事非皆因多开口,烦恼全为强出头。”另一面是四个隶书,“以龟为鉴”。康孝纯看了高兴地说道:“这金竹轩看着挺笨拙,却原来内秀乖巧,一下就看出了我选那龟钮章的用意。”爱人在一旁见到他满脸得意,就问道:“这个章你要经常用吗?”康孝纯说:“用,我喜欢它。”他爱人说:“摆在外边叫人看见那几行字,不会认为你在发泄对党的不满吗?”康孝纯听了,心里咕咚一声,压上块铅饼,脸色也就暗下来了。他爱人趁机进言:“依我看,不如把它收起来好,今后也尽量少和人交往。这胖老头我虽没和他说过话,可听人说过,他是溥仪的本家。我们已是泥菩萨过江了,哪还有再揽闲事余力,以后还是少交往好。对他,对咱都有好处。”
  
  康孝纯听了,真像兜头泼下一盆冷水,刚才那点高兴劲全没了。他爱人知道吓着了他,赶紧又往回拉:“我无非是防微杜渐,也许事情没这么严重,你也用不着心情太沉重。”
  
  康孝纯只顾站在那里愣神,再也听不到他爱人缓和空气的安慰话。他决定全部接受夫人的建议,立即把石章包好,放到箱底去。他找到那张包石章的纸,重新包石章,忽然发现,这纸原来就是他标明专家建议缺陷所在的那张图。他原是交给金竹轩叫他写好说明,准备提交党委当备忘录的,后来有别的事给岔过去了。反右运动中,人们想找来作证据,曾追问金竹轩,金竹轩一口说早销毁了,硬是没找到。
  
  他这时才发觉,以往自己对金竹轩了解得很少。而大多数人对他也不大公平。
  
  金竹轩平日在一些人们眼里,就像摆在旧货摊犄角上的旧壶套,认为除去给人增加点笑料,废物利用的价值都不大。
  
  康孝纯是不同意这样看人的。他向人事科了解过金竹轩的历史。不错,他的伯父是贝子,可金竹轩刚四五岁,满清王朝就垮台了。从他记事他家就靠卖产业生活。金竹轩二十岁时他伯父去世,由他继承遗产。他继承的是一屁股债务,唯一可执行的权利是在卖房契上盖个章,自己扫地出门,把房产全部还了帐。他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虽说能写笔毛笔字,画两笔工笔花鸟,要指望拿这换饭吃可远远不够。他唯一出路是给人作清客。老实讲,这只不过比沿街求乞略强一着,是靠出卖自尊心换饭吃的。解放后,民族事务委员会和政协,考虑到他的民族和家族关系,决定给他安排工作。工作人员问他:“您自己谈谈希望作什么工作?”他噙着泪就:“哟,瞧您说的,政府派我工作,这够多抬举我,还有什么挑的?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能当上人民政府的办公人员,就够体面的了。”工作人员又问他:“您的特长是什么?”他说:“我还有什么特长?就会吃喝玩乐,可又吃喝玩乐不起!”
  
  工作人员知道他会书画,叫他写一个横幅,画了两幅镜心,拿到***门鉴定。鉴定的结果是,都够参加展览的水平,但是要去当专业书法家和画家,他这样儿水平的可又太多了。这样就把他安排到建筑公司来了。金竹轩每谈到这一段,那是对政府充满感激的。
  
  文书在科里是最低的工作岗位了,可金竹轩很器重自己这个职务。他本本分分地干,勤勤恳恳地干,乐天知命,从没有过分外的奢望。他看着科里的青年们争强赌胜,既不妒忌也不羡慕,凡能给人帮忙时,他还乐于帮忙。甚至有时他明知别人在抓他大头,巧支使他,他也装不知道,仍然笑哈哈地帮人把事办好。每逢开科务会,使唤了他的人又批他庸庸碌碌,胸无大志,是没落阶级的思想情绪。他还是既不生气也不发火,嘴里甚至还说以后准改。(其实一点也改不了。何况他根本不往心里去。)
  
  康孝纯想,这人是有他一套没落阶级的生活习惯,待人处世也圆滑,可是对这么一个人,干嘛要求他那么多呢!作为一个公务人员他干的不是满称职吗!比许多能说会道的滑头不是更可靠吗?康孝纯认为不该歧视这样的人,所以他对金竹轩像对别的同志一样尊重。可没想到,仅仅平等相待这一点,使金竹轩竟是如此的难忘。了解一下金竹轩平日待人的圆滑,就明白能在茶馆当面提出意见在他是多么的非同寻常。这颗图章和这张图纸又暴露出这个表面浑浑噩噩的人,自有他待人精细之处。
  
  康孝纯很想隆重的谢谢金竹轩,可鉴于环境险恶,怕生出事来,硬把这股热情压了下去,从此和金竹轩断了交往。
  
  *****中,金竹轩背着“封建余孽”、“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的大牌子游了几天街,就退体了。康孝纯则去了五七干校。粉碎“***”后康孝纯回家来,在楼门口看到金竹轩依然如故,既没显老,也没生病,很是意外。两人在楼梯上闲谈了几句,就各自分手。以后康孝纯上了班,金竹轩是个退休的人,两人出入时间不一致,连碰面的机会也很少了。今天康孝纯需要找个人谈谈,想都没想就跑去敲金竹轩的门,看来事出偶然,实际是早种下前因的。
  
  敲门的声音,金竹轩听到了。
  
  康孝纯高声答应着:“来了来了。”开门把金竹轩让到屋里,转身把他拌好的凉菜和两个酒杯拿进屋摆好。从书柜下层拿出一瓶未打封的金奖白兰地,点火把封皮的胶膜烧掉,打开盖子,满满倒上两杯。
  
  “我要跟你痛饮三杯!”康孝纯说:“头一杯,祝贺咱们俩经历了二十多年风雨,还都没缺须短尾。”
  
  “好,这一杯得干。”
  
  金竹轩一仰脖,杯子见了底儿。
  
  “好酒。好酒!”金竹轩赞叹说,夹了一口凉菜送进口内。他本想也赞扬一下这酒肴的,可一尝,又酸又苦,几乎吐出来,没法说昧心话。只好不吭声。
  
  康孝纯自己吃了口菜,连连拍着自己脑门儿说:“糟了,我把糖精当味精放在菜里了。”端起菜盘就往厨房跑,接着听到哗哗的水声。金竹轩跟到厨房一看,他正把凉菜倒进一大盆凉水中洗涮,准备洗净了重放作料另拌。金竹轩说:“您别这么张罗了,白兰地没有菜也一样喝,咱们连喝带聊,胜过您重新弄菜,快回去坐下好了。”
  
  康孝纯对重新拌菜也失去了信心,就随金竹轩回到了卧室。抓起瓶子,把两只酒杯又都斟满了。金竹轩按住杯子说:“第二杯,请你把宣我来陪膳的用意说一说,不然这酒到肚子也不消化。”
  
  “您不提我也要说,我家里人都出去了,就因为有话找不到人说,我才去惊动您。”
  
  “那您就快说吧。”
  
  “别着急,喝下这杯酒听我慢慢道来。”
  
  康孝纯端起杯,举到金竹轩嘴唇边上晃晃。金竹轩只好也把杯子举起来,两人碰了一下,又把它干了。干了酒,康孝纯啧啧嘴,很不习惯,到厨房转了一圈,拿来一个心里美,切成几片,和金竹轩两人嚼了起来。一片萝卜下肚,稳住精神了,康孝纯才接着往下讲:
  
  “两个月前,党委把我找去了,通知我,一九五七年给我作的结论错了,现在全部推翻。”
  
  “五七年给你作了什么结论?”
  
  “我也不知道,可是党委知道,说定了个中右,没有告诉我本人。”
  
  “啊,为这个请我喝酒!”
  
  “这有什么值得请你的?当初我不知道,如今知道了可又改正了,这事对于我不是毫无意义吗?”
  
  “嗯,倒是党委的同志们应当喝一杯,从此他们去了块心病。省了一分心思。”
  
  “我对党委的同志说,给我落实不落实政策,事情尚小,倒是赶快给那几栋楼房落实一下要紧。当初我指出苏联专家的建议有薄弱环节,给我来个中右,从此再没人提那楼的事。我估计经过唐山大地震,那几栋楼应该有内伤。你们趁早叫业主查一查,早点加固,别到时候哗啦一声出个漏子,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亏您还惦着!”
  
  “别看我话说得厉害,其实心里认为是白说。这二十多年我提的建议多了,没有一条不说很好很好,研究研究,可没有一条研究出结果来。你猜怎么着?这回还就有新鲜的!”
  
  “噢?”
  
  “今儿早晨党委又把我叫去了,进门就递给我一封信,信上盖着建工局的大红印,上边说根据我的建议局里作了检查,当真发现明显断裂三处,隐患十余处,通报表扬我对国家负责,还决定成立一个工作组研究加固方案,建议这个组叫我来负责……”
  
  金竹轩打断他说:“你等等,这意思我还不明白。以前您当科长,可没把科长头衔当事,今天要当组长了,倒半夜三更要喝酒祝贺是这么个过节不是?您的意思这个组长比那个科长更值过,对不对?”
  
  “您慢着,别错会了意,我不是因为当了个工作组长……”
  
  “我明白!是这件事透着咱说话又有地方了?”
  
  “不错。”
  
  “黑猫白猫,总算又承认咱是只猫了。是这个意思不是?”
  
  “是这意思!”康孝纯笑道:“为这个不值得干一杯吗?”
  
  “干!”
  
  金竹轩和康孝纯把杯中金黄色的酒一饮而尽。康孝纯站起身走到书柜前,手在柜内摸索了一会儿,又回到座位上,把那只刻着龟钮的印章推到金竹轩的面前。
  
  “这图章上刻的两行字,一直成为我的座右铭,使我少惹许多麻烦,没跌更重的斤斗。以前我早要答谢您,可是不大敢;如今我能放胆感谢您了,这两句话又过时了……您是不是再辛苦一下,把这两行字换换呢!”
  
  金竹轩拿起自己当年刻的图章,反复仔细地看了看说:“我看这图章不要磨也不要改,倒是留它作个纪念。为了庆祝今天这个喜事,我另有贺礼一件,您等着!”说完,他一溜小跑上了楼,不到两分钟,夹着一幅画跑了回来。就近灯光把画展开,上边工笔画着两只小猫:一只缩身后蹲,作着将要扑出去的形状;另一只四腿伸开,腾跃在空中,神态活泼,栩栩如生。边上题了一行瘦金体的题辞:“黑也好,白也妙,不捉老鼠枉为猫。”旁边一行小批写道:“七九年春分。午前故宫博物馆前来礼聘余为该馆整理满文旧档,午后外交机关请余为某使馆鉴定所藏古瓷之真伪。尸位素餐,已过数年,年近古稀,又逢知己,废品一变而身兼二猫,行将就木竟欣逢盛世。欲狂饮而无侣,涂此画以明志。”再下边,又新加了一行大字:“康工逢喜,无以为贺,奉上此画,以示共勉。”
  
  康教纯禁不住哈哈大笑,一边笑着一边又斟满了一杯酒。
  
  [注释1]离西——北京话开玩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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