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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街的窗

  临街的窗 (第2/2页)
  
  他出了一身冷汗,心想这是写作时间太长累花了眼,便洗洗澡睡觉了。此后一切正常,他也就淡忘了这件事。
  
  几年之后,他去另外一个城市办事。他要去的那个部门,在一座摩天楼的最上一层,那时还是旧式的电梯,由专业电梯工开动。他走进这幢大楼时,正有一群人撞进电梯,他紧赶慢赶,偏偏赶到电梯跟前,电梯工把门关上了。他忙敲敲门,喊了声:“对不起,等等我。”
  
  电梯工听见声音,把门重新又打开了,笑着点点头说:“对不起,请上。”
  
  作家点点头朝电梯工一看,不由得把伸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心想:“这张脸如此苍白,怎么像在哪儿见过?”再一想,不得了,正好就是那晚上看见的背着棺材的那张脸,他犹疑了一下,从门口退回来了,朝那张脸点点头说:“对不起,我想起一点别的事。”
  
  电梯门又关上,并且开动了。作家决定今天暂不上去办事,先把自己神经安定下来再说。他转身朝楼外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听到背后一声巨响,数声惨叫,忙回头看,那电梯断了钢绳,从几十层楼上摔下来了,电梯上的人全摔成了肉酱。
  
  这事成了轰动一时的惨案。警察和司法机关登报征求目睹此事者出来作证,以便把案情查清。作家认为自己责无旁贷,便主动应召到警察局去提供见证。他受了警方欢迎,也受了更多的人注意。大家纷纷问他:“你既是匆匆赶来上电梯的,为什么临时又改了主意呢?”他如果会撒谎,只说:“我忽然想起忘了带一件必用的东西,赶紧回去取它,就没有上。”这事也许就完了。偏他是个诚实入,把撒谎看得和偷窃一样可耻。况且,照实把自己的奇遇说出来又有什么不好呢?便把他半夜从窗口看到开电梯人背着棺材的事如实说了。这一下可哗然了,谁信这套鬼话呢?这显然是骗人,为什么要骗人?他心里有鬼,他干的事不敢公之于众。于是旅馆主、侦探、死者家属、新闻记者、打抱不平的,各种人组成统一战线,朝他围过来,要他交代实情。他觉得受了侮辱,一怒拂袖而去。这一举动可是热火上浇油,人们动用舆论工具,在报纸上,电台上向他群起而攻之,这统一战线队伍越来越大,大家作了各种推理和猜测,这回轮到别人拿他当材料写小说了。
  
  有人说他欠了遇难者中某个人的大笔债务,为了逃避偿还,他把电梯破坏了,引诱那人上去,他自己却及时跳了下来;有人说他和某保险公司有仇,为了使那个保险公司破产,他制造了这场惨案,因为这电梯和坐电梯的某个大亨是在那间公司保了险的;也有人说他是受了另一家电梯厂的贿赂来作这件事的,因为那家电梯公司和这坠毁的电梯制造商正在竞争……尽管并没有一件猜测能成定论,有一件事却无形中有了定论,即这个作家确有谋财害命的嫌疑,连警方也要立案对他侦察了。作家原来认为那晚上从窗口看到的景象救了他一命,是他的造化。现在才发现那景象给他带来的灾难远比死了难受。他连死的权利也没有了,一死便更加证明大家推测的有理,而活下去实在不如在电梯上突然死去来得舒服。
  
  老李讲到这儿不再讲下去,大家互相看看,谁也没说什么,就接着干活去了。老张又挂在外边擦了一扇窗户,招呼大家第二次歇气儿。
  
  第二轮休息时,大家叫老王讲,老王也讲了一个临街的窗口的故事。
  
  好多年前,也是在个外国(到底多少年?什么国家?都不必管他。反正不是中国,不是现在)。有个大学生独身住在一座高楼的第二十层楼上的一间小屋里。屋子有面窗户临街,窗下是条横街。街对过也有一幢高楼,是一家旅馆。那旅馆有一面窗户和他这窗口相对,如果打开窗户,互相能隐约看到对方屋内情形,却听不到声音。
  
  快到期终考试了,年轻人日以继夜地复习功课。这天他念书念到深夜,正是万籁俱静时,他听到一阵争吵声。急忙向窗外望去,只见对面楼上所有的窗子都黑了。只有和他正对面的窗口灯光通明。灯下两个汉子正在厮打。一个年纪大的边抵抗边往门外逃,一个年轻人几次把他揪回来摔在地上。那个老人急了,把头伸向窗口似乎要喊叫,就在这一刹那,年轻人从后边扑上去,双手掐住他的脖子;眼看着他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又过了好一会儿,年轻人才松开手,从老人西装口袋掏出包什么,察看一下,揣在自己兜里,匆匆开门走了。老人再也没爬起来。
  
  大学生被这残暴的景象吓呆了。一清醒过来,马上就跑出去打电话,向警察局报告他目睹一桩凶杀案。警察局问清报案人的姓名、地址,说了声谢谢,就把电话挂上了。
  
  大学生为这事扰乱得再也没法集中注意力温习功课,准备等听到破案的消息之后立刻换个住所。破案的消息没等来,警察局反派人把他抓走了。经过审讯判他半年苦役,外加一大笔罚款。罪名是“故意报假案,扰乱治安,捉弄警察”。因为警察得到他的报告,立刻就去了现场。他指明的那个房间里一对新婚夫妇正在熟睡,他们自己声称从头一天下午起一直没有离开过房间,也没人来访。除此以外,整个旅馆太平无事,没有任何房间出过任何事故。旅馆的经理、仆役和房客都出了证明,证明大学生的报警毫无事实根据。大学生不服判决,再次声明他的亲眼所见,法院只好把精神病医生请来会诊。其结果是撤销了原判,把他作为精神病患者送进了疯人院。
  
  过了三年,那家旅馆当真发生了凶杀案,死者的年龄、衣着、被杀的方式恰好和那个大学生在三年前报警时说的丝毫不差,警察为此翻出了旧档案,按旧档案提供的凶手的外貌特征去侦察,很快抓住了凶手。经过审讯,当真破了案,而凶手供出的作案经过也和大学生看到的一模一样。警察局长感到这件事不可解释,但承认对那个大学生是处理错了,马上派人去疯人院接他。
  
  大学生经过三年的折磨,这时真的精神失常了。
  
  这个故事讲完,几个人脸上都挂上了一层霜。互相看也不看了,只顾各自低头想自己的心思。老张觉得大家情绪不正常,他不让别人上窗外,仍然自己一人到窗外去干。大家说:“那不合适,你一人也干不完。”老张说:“等再休息一回后,你们全出去,换我一个人在屋里干。”
  
  再一次休息,小赵讲了一个故事。
  
  也是多年前,在外国。一个当侦探的喜欢玩桥牌。星期六晚上,约了三个牌友,在郊外一个高层楼旅馆租了个房间,准备玩个通宵。这房间在二十几层楼上。房中间摆了牌桌,侦探的座位恰面向临街的窗子。窗外是阴沉沉的天空。天空下边是同样阴沉沉的海水,这旅馆是建在海边一座山崖上的。
  
  他们吃过晚饭就玩,玩到午夜十二点,吃了一点夜宵。重新坐下洗牌时,发现少了一张。一查,是“红心A”,大家桌上桌下找个遍,也没这个红心A。就叫茶房另拿一副新牌来。
  
  新牌拿来后,当场打开纸包,当场拆开纸盒,一切全如常,可是洗完一发牌,还是缺少一张。查一查,缺的仍然是红心A。
  
  大家又桌上桌下找,仍然找不到红心A。大家就奇怪了,有人说:“不会闹鬼吧?”
  
  侦探是最不信邪的。他认为世界上只有被人们发现的事物,而没有不可解释的事物,便大声喊茶房:再拿一副新牌来!声明不要这一种了,要他去楼下商店现买一副其它商标的。
  
  过了一会儿,茶房把一副另外商标的牌买来了。侦探打开盒,先查牌,整整齐齐,一张不少,他笑了笑,哼了一声,开始洗牌。反复洗了几次,把牌分下去。分到最后。又少了一张。
  
  侦探恼火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就在他要咆哮时忽然看到窗口外边一个女人正注视着他,苍白的脸上露出苦笑,手捏着一张特大的“红心A”摆在胸口上,一滴鲜血正从红心上滴下来……
  
  说到这儿,外边有了脚步声,巡逻的造反派走来,把故事打断了。这两个造反派还真客气,指点了几处擦得不净,骂了几句干活太慢,便叫他们抓紧时间吃饭,吃完饭一鼓作气干完才许休息。
  
  吃饭的时候,老张悄悄宣布,吃饭之后干活之前,他给大家再讲个临街的窗的故事。
  
  老张这个宣布是有原因的。这之前三人讲的故事,他们互相听懂没有,他不知道。可他知道自己听懂了。他听到了他们的心声。话里的话,话外的话,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潜在的话,他都听到了。他当了他们二十年领导,许多事情的背景、起因、结局,他都清楚。而且有些他还负有一定责任。比如老王,他说***时盖的一座楼偷工减料,有暗藏的质量事故。“拔白旗”开始后,把老王弄成了攻击三面红旗的典型,补定了右派。不久前唐山地震,北京刚一晃荡,那座楼果然塌了。而这时造反派还在斗老王“攻击***”的罪行;至于老李,他也知道,老李作了多年地下工作。敌人始终没抓住他。刚有点动静,他凭一种特殊的敏感就能嗅到,立刻躲开了。如今他的“特务”罪名就是因此而定的,“为什么敌人抓住别人抓不住你?你不给他们办事能这么优待你吗?”
  
  老张在吃饭时就编了半个故事。这人编故事本领太差,说了半天没一个人听出兴趣来。
  
  他说的是现在的事。说有个人因为不便说的原因要自杀,造反派把他的腰带解下拿走了,刀子剪子搜去了,电源掐断了,没法死。他就从“牛棚”逃出去,进了一座高楼,一口气爬到了二十层楼上,要从窗户跳下去。
  
  他爬上窗台,迈出去一条腿,转过身又拽那另一条腿时,无意中他从里向外看了一下窗玻璃。这一看,他就决定不死了。
  
  说到这儿他就住了嘴。
  
  大家问:“他看见什么了,你倒说呀!”
  
  老张说:“你们现在就到窗外去擦玻璃吧,你们只要反身朝里站到外边,就会明白那个人看见了什么。”
  
  大家半信半疑,战战兢兢,钻到了窗外手抓住窗框反身站起来,同时往窗玻璃上一看,眼睛都定住了。
  
  三个人那惊愕的样子相同,但看到的东西却不一样,头一个人眼光朝下,从下一排窗玻璃上看到的映象,是武卫队拖着被斗的人游行。那些戴着红袖标,举着扎枪、木棍的造反英雄,比平时看到的更狰狞,更威风;挂着大牌、顶着纸糊高帽的被斗者,比平时看到的更悲惨更无助,但这些影象经过玻璃的反射,变得飘飘乎乎,摇摇晃晃,像一缕烟雾,像一片水中倒影,风把窗子稍稍一吹,它们就扭歪了,变形了,甚至变成乱哄哄的一片光点。最根本的是,这一切影象全与真实事物相反,“上下左右”,反过来是“下上右左”,“东西南北”变成了“西东北南”……
  
  第二个人眼睛是平视的,看到了窗户的中部,这里反映出的是稍远点的景象,正好有个大杂院,一位老头由一个年轻女人扶着在院中站着,两个小孩蹲在一张椅子的两边,在那椅上似乎在写毛笔字,老头站在他们身旁指指点点。另一边一位中年女人在洗衣裳;旁边一对青年夫妻合作着把一堆煤末团成煤球……一句话,他看见的是平日看惯,代表着人类正常生活的平凡景象。可是自从进了“牛棚”之后他已有两年没见过这种生活了,他本以为整个世界全变成了另一个样子。现在发现尽管他已离开正常生活轨道两年多,尽管造反派们说这个世界已经地覆天翻,山河变色。实际上生活仍在“红海洋”的背后顽强地按自己的模样按部就班地进行。
  
  第三个人是昂头看的窗户最上一层玻璃,他就看到了更远的地方,那里是一个工厂的院子和一个中学的操场。工厂里和学校里都有大群的人在忙忙碌碌,他起初没看清他们在做什么,只觉得动作、阵式很相似。过了一会儿,他意外地看清楚了他们是扎花圈,往两边看看,又看到一个兵营和一个幼儿园,好奇怪,穿军装的男人和领着娃娃的阿姨也在扎花圈。怎么,在同一时间他们各自都失去了亲人吗?这时一阵风吹来,窗子一动,他突然看到一个大花圈的中间镶着一幅照片,不是别人,是周恩来!是造反派昨天还用大喇叭警告,不许大家在清明节祭奠的周恩来总理。他眼睛湿润了,模糊了,可心中却升起了一团火,这火烤得他有些惭愧,怎么能忘了人民的力量呢?人心所向,还有什么事是不可改变的呢?
  
  这三个人从窗台上爬下来的时候,似乎都变了样,互相看看,笑了笑,就无声的各自又去擦玻璃。可老张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到一个重要的变化,由绝望换上了希望……
  
  康孝纯说到这儿口干了,舌燥了。打开啤酒瓶开始喝酒。
  
  我拦住说:“别忙,赵女士那个恐怖故事还没讲完呢!你得补上!”
  
  他说全说完反倒没劲儿了,不如留个尾巴让听的人自己去续上。想怎么续怎么续。故事么,总是真真假假。只有最后讲的那个是全真的,不信可以站到高楼的窗台外回身瞧一瞧窗玻璃,方知其言不谬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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