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友陈金河 (第2/2页)
我们问陈金河,怎么会跑去抓俘虏的?他说原是去解手的,蹲在地里,看远处,有天幕作背景,比站着看得清楚,就发现有几个人由西往东跑,头上是大盖帽子。他顾不上回去拿枪,皮带上原插着颗手榴弹。就提着手榴弹悄悄紧追上去。这几个人走到窑跟前不见了。他估计是进了窑。他想他要从门口接近绝打不过他们,要在窑顶上居高临下,既利于进攻又便于隐蔽。就从窑背面爬上去。把耳朵凑到烟口上一听,敌人正在争论是继续跑还是先隐蔽下来。有人说马上天亮了,再出去容易叫八路军看见;有人说躲在这儿也不安全,要叫八路发现连队形也展不开,没有还手之力,还不如硬冲出去好。陈金河心想:他们一出来一个人可就捂治不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那颗手榴弹扔下去再说吧!手榴弹一炸,里边乱了营。陈金河一喊里边就喊哩咔啦把枪扔了出来。陈金河赶紧跑下去,捡起一支***封锁住了窑门口。
陈金河一个人俘虏敌人一个班,上了部队的前线小报,立了二等功。丁世雄趁机把提干的报告打上去了。
打完洛阳,我们到黄河北休整了一个多月,然后又南渡黄河,准备打开封战役。经南渡河时我们是半夜渡的河,陈金河拉着驮汽灯的骡子和炊事班乘一条船。黄河中流,浪大水急,涛声震天,骡子受了惊,又叫又跳,这在船上很危险。他不顾一切夹住骡子的头,骡子挣扎,***撞在船帮上,走了火。枪一响,骡子倒安静了。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船靠拢南岸时,陈金河沉着地说:“你们把骡子拉上去吧,我上不去了。腿打断了……”
陈金河随船回到北岸,进了后方医院。提干的报告批下来时,他已复员回家当老百姓了。
六〇年前后,我在京郊挖河的工地上改造。丁世雄托人带来一封信,说陈金河来找过他。家中生活困难,请老战友们周剂他一下。他找了几个人,给他凑了三十斤粮票,一百块钱,打发他走了。因为知道我的状况也不好,所以没有通知我。我有点心酸。
“*****”初期,我在北京车站,碰上了临沂来串连的人。其中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是跟陈金河邻村的人。我就打听:
“你认识白村有个叫陈金河的吗?”
“那个瘸子?谁不认识他?”
“他怎么样?”
“完蛋了!”
“死了?”
“还不如死了呢!蜕化变质,成了个二流子。集体劳动不参加,整天背个土炮打免子!听说队里分东西,比谁去得都快,粮也好,菜也好,那怕分两个生瓜蛋子,没他的也不行。给少了他还拄着拐杖骂,拍着那条瘸腿说:‘老子这腿是狗咬的?我看谁敢少给我!’他儿子儿媳嫌他丢人,跟他分开,前几年下了关东了。他女人陪着他受不住挨饿,也找儿子去了。现在就是他妈跟他在一块穷混!”
我惊异地问:“他娘还活着?”
“活着,也不是好东西,当过卖包子女资本家,现在剥削本性不改。不参加队里干活,缝盖帘,编筐,还上城里摆摊卖茶,专搞资主义这一套,前些天我们把她揪出来斗了!”
我说:“唔,斗了又怎么样?”
“她老实点了,不敢再发展资本主义了。可陈金河天天上队里来要救济粮了。支农的军宣队有派性,偏着他,说他是残废军人,没有饿死的罪过。叫队里给他粮!他当的是陈毅的兵!为错误路线卖命的饿死了不就臭块地吗?凭什么给他救济?”
那正是人与人之间老死不敢往来的时代,这消息我无法向别的老战友专递,只能自己悄悄地感慨一番。过了几年,“***”倒了,我还未回到工作岗位,有一段比较自由又无所事事的时期。于是就找一些从牛棚、狗洞、大墙、干校出来的老同志,互相走访起来。我和丁世雄结伴去草桥看花,路上说了陈金河的事。他叹口气说:“这些年我们都自身难保,谁也顾不上谁,他还能跳着脚骂,还有要求救的勇气,看来比你我还强点呢!看以后吧!以后我们状况若有进一步的改善,应当关心关心他,到底是一个战壕里趴过的呀!”
以后我们的状况都改善了,而且改善的速度、程度都比预想的要快要高。老丁当了副部长,我也又拿起笔来写小说,但谁也没有认真地去打听陈金河的情况。我开脱自己说:“刚刚恢复工作,先得干出个祥儿来再顾别的。”后来,听丁世雄说,他问了山东的同志,说山东农村的情况大为好转,我就又找到了自我解嘲的借口:“既然农村普遍的都形势大好,陈金河的状况想必也好转了,不然他会来找我们告状的。”
春节前夕,突然接到丁世雄来的电话,叫我星期天上午在家等他,有事情和我商量。
星期天早晨八点,丁世雄到了。他说陈金河到了北京,他们通过一次电话,约好了今天拉我一同去看他。我问:“他来有什么事吗?”
“他说一来看看老战友,二来求咱们帮点忙。帮什么忙,见了面再说。”
“也许这老兄混的还不怎么样!”
丁世雄说:“一个残废人,又没文化,又没家底,混好了也确实不易。忙咱们要帮,可也要劝劝他,不能再那么吊儿浪当、又臭又硬。”
来到门口,看见停着一辆出租汽车。丁世雄办私事从不用公家车,但也从来舍不得叫出租车,他是月月买月票的。我说:“这是你为我雇的?”
他说:“陈金河的山东话我有点听不清楚,他说住在花园村一个什么招待所,那地方又远又偏僻,不知该坐几路车。再加上要接你,索性叫个车好了。”
“到底什么招待所呢?”
“那地方不会有几个招待所的,到花园村一打听就行了。”
上车以后,我们告诉司机,去花园村,并且问他可知道那儿有个什么招待所,司机说:“可能有个工会的招待所吧。附设在工人干校里。”
我们想大概就是这个。
从劲松到花园村,走了足有一小时,因为星期天,这一路除去闹市就是去紫竹院、动物园的必经之路,到处受阻,好容易到了花园村,并且找到了工人招待所,登记簿上没有这个客人。
我们问招待所的工作人员:“附近还有什么招待所吗?”
“没有。”
“旅馆呢?”
“西边有一家紫玉饭店,才开张的。”
我们说:“到紫玉饭店看看。”
司机把车发动后,问我们:“你们要看的这人是华侨吗?”
我说:“是华人,可不是华侨。”
司机说:“八成不会在那儿。”
往西拐了两弯,仍不见有旅馆模样的建筑。我问司机:“这紫玉饭店在哪儿?”
他一指右前方说:“那就是。”
右前方是一片古典式的青砖瓦房,雕梁画栋,很像是个整修过的明清王府。丁世雄一看就大笑起来,连说:“停下停下,调头别处再打听去吧,我们这位华人朋友不会住这儿的。”
车子停下来。正准备倒车转头,一个拄着拐杖闲遛的老头凑了过来,把头往车里窥视一下,司机忙喊:“让开,我要倒车,小心轧死!”
那老头却不理他,敲着窗户喊道:“丁团长,咋才来?下来吧,到了……”
我们俩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这老头当真是陈金河。按年纪他比我大,比老丁小,可看去却满头白发,一脸皱纹,比我们俩全要老出几岁。
我们下了车,问陈金河:“你住在哪儿?”
他指指那片“王府”说:“不就是这儿吗,电话里说了半天咋没听清楚呢?”
我在北京生活了近四十年,竟不知道还有这么个饭店,八字粉墙,虎皮石墙基,月洞门,抄手游廊,苏式彩绘,京式宫灯。远看像神仙府,近窥似帝王家,好一片豪华气派。陈金河领我们走进一间客房,里边沙发地毯卫生间、空调彩电弹簧床,竟是北京饭店的规格,民族饭店的设备!
我和丁世雄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惊讶的神情。丁世雄问道:“你怎么住到这儿来了?”
陈金河说:“我下了车先找铁道部的一个老乡,叫他帮我安排个住处。他就安排我上这儿来了。他叫我住哪儿我住哪儿呗!我看这北京的招待所摆设还就是不错哩!”
我说:“想必是他花钱招待你了?”
“谁说,俺住房子人家花得着钱么?我个人拿呀!”
丁世雄问:“你知道这房子一天多少钱?”
陈金河说:“不知道!我还没打听咧。”
陈金河出门找人沏茶,我看看老丁,忍不住大笑。
我说:“好了,不光有个陈奂生进城,这又出来个陈金河进城!可见高晓声不是瞎编的。”
老丁看了一眼桌上的住房须知,吐了下舌头说:“这房子一天四十五块!你还笑呢,回头这笔钱你怎么出哇!”
我这也才觉得事态严重。
老丁皱皱眉说:“这样,呆会儿我打个电话,叫我们部里招待所给他预备个床位,今天就让他搬走。前两天的房钱咱俩包了吧!老战友了,有什么办法呢……”
陈金河叫来个服务员,提来了开水,并为我们沏上了茶。
陈金河说:“我跟我儿子一块来的,他今天出去办事去了,就咱们老同志一块拉拉呱挺好,你们俩怎么样?”
我说:“老丁升官了,副部长!”
陈金河说:“在电视上我见他跟外宾一块吃饭啦,要不往车里一瞧就认出来了,你呢?”
老丁说:“他比我强,自由自在,你怎么样,比以前强点?”
陈金河说:“多少强了点。”
我问:“还背个枪打兔子?”
“还打,比先前打的少了,没功夫了!”
老丁说:“你也包地了?”
陈金河说:“前两年包了点,去年起我把地又退了,种地没多大出息。”
我问:“那你干什么?”
陈金河说:“跑运输哩,我这儿子下了几年关东,学会了开汽车,我包了辆大解放,他开车,我办业务。”
丁世雄问:“收入还可以吗?”
陈金河说:“凑合啦,我这回来就是找你帮个忙,买两样东西。”
丁世雄说:“你说吧,只要能帮忙的!”
“头一个,彩电!”
老丁一笑,指指我:“你找他!”
我说:“我刚从国外带回来个20英寸的,可以让你先抱去!”
“一个干什么使?”陈金河把眼一瞪,“买一个彩电我用着上北京来一趟?”
“你要几个?”
“四个!”
丁世雄说:“你要贩卖去呀?”
“买还买不着呢,我能卖它?你放心,咱是党员,投机倒把的事咱不干!”
丁世雄说:“你还要买什么?”
“汽车!”
“大解放?”
“不,小轿子。红旗咧、奔驰咧都行。”
“噢,你说要旧的,人家处理的。”
“要旧的干啥?新的。俺娘老了,我腿不好,闲下来想叫儿子拉着俺娘俩到处转转,不要旧的。”
我拍拍他脑袋说:“伙计,醒醒,说梦话啦!”
“我清醒着呢,咋说梦话?”
丁世雄说:“要不就是我们俩做梦吧?”
“谁也没做梦!”陈金河说着掏出钥匙,打开衣橱里一个皮包,拿出两张纸来。一份是和北京一个土产公司订的山货和药材运输合同。另一份是向铁道部订租车皮的议定书。他告诉我们,去年的合同已经完成了,他挣九万,今年比去年的运输量大了一倍,已经完成百分之二十了。
“伙计,你当我是吹牛的?咱不是废物蛋呀!”
我说:“可前些年听说你队里的活儿一点也不干,光扛个枪打免子!”
他说:“干一天我挣不来一合洋火钱,出那个力干熊啊?政策合适了咱不是吃干饭的!当年咱参军为啥哩?就为了有一天得到凭本事挖掉穷根的机会。谁知道全国还没解放,枪走火,打掉了我一半力气,全国解放了,政策又走火!这下子又失掉了我的心气。革命还有越革越穷的理吗?连俺娘茶摊也成了资本主义尾巴了,这辈子还有盼头吗?还不许我骂几句?你问问现在我还骂吗?我喊共产党万岁还喊不过来呢!过年的时候,我糊了灯笼,写上‘***万岁’,打着它在街上走,支部批评我说这不合政策,这叫‘个人崇拜’,我把它拿回家,挂在我床头上。不许个人崇拜!还不许我一个人崇拜?”
我们两人笑,他自己也笑。
我们问他这几年怎么过的?他说刚实行包产那一年,他儿子、儿媳妇、老婆还都在东北。家中只有他和她老娘,两人加在一块不到一个劳动力。好地他不敢包,包了他也种不好。村北河边有一片盐碱滩,少说有一顷地,村里说五十无钱就包出去,可五十元也没人认。干部们就说,陈金河是荣军,包给你吧!你要有收成,爱给多少给多少,要没收成,一个子儿不要你的。他记得小时听他爹说,盐碱地可以长葵花,他用残废金买了百十斤葵花籽。不拉沟不分垄,漫天扬场地把它们全撒上了!没想到一阵雨水过后出了苗,这下可给他带来了希望。他就拄着拐棍认真去伺弄它们,到秋天一下就收了几千斤葵花籽,头一年就发了个小财。他按队上出的价加了三倍,闪了二百元钱,寄了一千元给他儿子当路费,叫他们回来。
他说:“你寄封白信,说家乡变好了,叫他们回来,他们信吗?一百张大团结寄去,比什么都灵。他们拉家带口全回来了!”
这一下他就增加了三个劳动力。老伴种地比陈金河强,儿子会开拖拉机。陈金河一年发家,有了名,也有了信用。便向银行贷了几千元,加上自己的余钱,买了架带拖斗的小四轮,第二年下来他纯收入就是两万多元。这时,公社进行体制改革,决定把一辆130卡车承包出去,陈金河索兴把承包的地改为苗圃,专种树苗,由他老妈和老婆照顾。把卡车包下来交他儿子驾驶,小四轮拖拉机由他儿媳妇驾驶。卡车跑长途,拖拉机跑短途,陈金河拄着拐棍专门联系业务。以前陈金河背着枪打兔子,转遍了四乡,也算“名人”,如今成了致富能手,大会上作典型发言,报纸介绍先进事迹,又成了“红人”。熟人多,路子广,承揽运输业务十分便利,他又给自己定下了几条原则:凡是公家运输公司不接受的业务他一律接受,凡是群众急需的任务,他降价包运。公家的汽车队,零担货不运,地方偏僻不运,路不好走不运。他全运。赶上春天送粪,社员忙不过来,或是上黄河出河工,路远又不通车,他免费服务。他救别人的急,别人有肥活也惦着他,永远不愁没货运。搞运输去的地方多,知道各地商品行情,他也集资买卖土产,长途贩运。从山东买了柿饼、核桃、大枣送到南方,从南方买竹子、南货带回山东。三弄两弄,他竟成立起个贸易运输公司来,请了个回乡知识青年当经理,他当副经理。新经理一上任就请人办了个汽车司机学习班,招本村的高中毕业生学开车,又买了两辆大轿车,专跑泰安、曲阜、青岛几个旅游点,在每个地方都租了房子,招村里的半劳力当服务员,兼营小客店。客店不求赢利,专作乘他的车旅游的人免费提供住处。他的车票和长途公共汽车一样,别人就抢着坐他的车,两年下来,几十万的纯利到手了。现在兖州到石臼所的铁路快修通了。他们估计临沂要繁荣起来,来往客人会增多。现在还没发展城内的公共交通事业,他想先弄辆轿车试试,看弄个出租车公司可行不可行……
我和丁世雄简直像听“天方夜谭”!只从他那热烈、兴奋的神情上,说话的口气上,才相信这是几十年前拉骡子、挑担子、点汽灯、拉大幕的陈金河!
将近中午,他儿子回来了。他说在食堂给我们定了饭,我们也就不客气,一起去了食堂。
他这儿子,猛一看没一点和他相似之处。三十来岁,膀阔肩宽,带着汽车司机常有的豪爽劲。我们四个人,他竟订了一大桌菜,而且买了进口的烟酒,也许我们都是他父辈的人,我们说话他极少插言。话题又说到电视机时,我问他:“四个彩电,一定有一个是给你买的罗?”
他说:“俺爹没打我的份,我也不靠他买!”
“我不信!”
儿子说:“队里一个,幼儿园一个,文化站一个,他老两口不还要一个?能有我的吗?”
老丁问:“噢,你是替队里买的?”
他儿子说:“俺爹送给集体的,这是他的整个计划的一部分,去年他在庄上修了个开水锅炉,冬天免费供应全村用开水,前年他给小学校打了六十套新桌椅,过年时……”
“少说几句,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陈金河斜了他儿子一眼,他儿子不吱声了。
我说:“老战友了,告诉我们这些怕什么?”
陈金河摇摇头,本来喝酒喝红了的脸,却透出了紫黑色。他叹了口气,呷了口酒,说道:“前些年,太穷了,也看不见个希望,我就破罐破摔,没皮没脸的混,成了党的浪子,群众的累赘!如今,如今我这个党员也得起点作用了,我当年入党时也是宣过誓的咧……”
他的眼转起泪珠儿来,为了掩饰自己,他赶紧端起杯劝我们喝酒。
分手的时候,已是半夜。劝他换旅馆,替他付房租的事我俩谁也没提。丁世雄认真地说:“想想办法,彩电、汽车都替他想想办法。老战友了……”
北京,一九八五、三、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