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的故事 (第2/2页)
过了一个星期,她打电话来,说是一切办妥,房管局负责人很支持她的研究计划,特别和那里的街道委员会打了招呼,要他们多加协助。
第二天柳兰就乘着一部吉普车来接我了。我说:“你好大派头!”她说:“不,这位司机是业余摄影师,兼为学院拍些资料照片,所以他开车一起来了。”
骑自行车骑惯。屁股底下一冒烟,马上那自我感觉就有点晕晕乎,似乎自己的身价也随着座下交通工具的升格而涨价。吉普车开到西楼大街,戛然而止,司机问我,“还往哪里走?”我往窗外一看,不禁暗自叫苦,十几年没来,叫我上哪儿找这个小府去呢?迎面而立的是个二十来层高的“西楼大酒店”,米黄色花岗岩墙壁镶着深茶玻璃,门外水池花场,颇为壮观。而距酒店大厦不过一箭之地,却又是一间矮得比吉普车差不了二尺的小木棚,木棚上用五颜六色画了许多眼睛,招牌则是“港妹发屋”。小府哪里去了呢?我正冲着街景发怔,从身后转过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士,按北京的新习惯,应称“女师傅”。“女师傅”冲我点点头问到:“你们是房管局调查组的吧?”
“嗯?”柳兰在一旁插嘴说“是房管局的。可不是调查组。”
“找一〇三号四合院对不对?我正等你们呢,随我来吧!打昨天我就听说你们要来了。房管局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街道委员会……”
这位女师傅口不停腿不停,一直把我们领到酒楼两侧,发屋背后,转过一道广告牌,一〇三号缩在广告牌后边,显得又矮又旧,灰鼻子灰眼。幸亏檐下有砖雕,那上边“桃园三结义”刘关张三位仍坚守岗位没动地方,不然我真不相信这就当年我住过的那栋小府。
走进门楼,看到原本是侧座房东山墙的地方开了扇小门,女师傅伸手一让说:“请屋里坐。”我们听命令而入。屋里很黑,乍进去看不清,女师傅最后进门,随手就拉开了灯。我们发现上了当——这是我当年住的三间房中最小的一间,如今砌了道墙与那两间分离了。总共有八九平方米,却放了两个双层床,一条桌子,四个箱子,两只椅子,水缸、碗橱、柜。我们别说坐,连站也站不下。
“您不是调查吗?看看吧!”女师傅指一下四周说,“我五口人,到晚上除去上下层床上睡满,还要搭个地铺。拆迁以后,我们家不增加居住面积行吗?你们来一回调查组换一回人,没有一个说句痛快话的。你们今天再不说句痛快话,就别走了。你们表个态,将来大楼盖好分我几间?”
“大楼?什么大楼?”柳兰满脸的“莫名其妙”,“谁给您分房?”
“嘿,还给我装傻充愣?”女师傅冷笑道,“你们是房管局派来的对不对?”
“对呀?”
“你们的目的是看看现在住的怎么样?拆迁以后分配多少间楼房对不对?”我告诉你,分配少了我可不搬。挤了半辈子,赶上拆四合院了还不给扩大,我等到多咱?
“您这可误会了,我们不是……我们是……”
柳兰越着急越解释不清,我正要替她帮腔,忽然身后有人敲窗户。回头一看,一位六十开外的老头正冲我招手:“来,来,我跟你谈点事。”
我走到院中。这是位红光满面,慈眉笑眼,衣冠不正,说话和气的老头。一见我就慢声慢气地说:“您来半天了,站累了吧?到我屋坐一会儿?”说完并不等我同意,拉着我的手就进了倒座房的中间门。这就是二十年前我住进的那间房。可他住得比我干净,收拾得整洁,窗台上种着花,墙壁上挂着画,最引我新奇的是他的桌上、书架上,放满了各色各样的石雕,这些石雕都是在各种颜色的鹅卵石上,就其自然形状,略加雕琢而形成的人像、动物和山景,有的加了颜色,有的保持本来面目。
我问:“这是您做的?”
他说:“退休没事,弄点小玩意解闷。”
“您这屋收拾得好整洁!”
“我就一人,没孩子糟蹋,我听你们在那屋谈得很热烈,八成那女工又要你们多分房给她吧!”
我说:“可不是吗?”
老头说:“别听她的。别看她屋里放了四个人床位,其实就两入住,她儿子在别处还有一套子,她是张口三分利,你们分她两间一套她准搬,拆房的事别因为她耽误了。我这辈子没别的要求了,就等着往楼房里搬家。”
我奇怪地问:“您一口人在这儿住两间满舒服,怎么还想搬楼房?”
他说:“我不多要,比这房面积小点也可以,可一定要住楼。”
“为什么?”
“住四合院做饭取暖得买煤、生炉子!我这么大年纪了,搬煤搬到何时为止呢?用水也是个事儿呀,全院十几户就一个水龙头,天天打水要排队。还没厕所只能用街上的公厕,我又有个五更泻的毛病,弄不好就脏了裤子。楼房有煤气、有暖气,各家有自己的卫生间,那多方便!我老了,也该享受点现代化呀……”
他还没说完,从外边闯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气哼哼地问道:“哪个是调查组的同志?”我答应了一声,说:“我是,可我们是调查四合院建筑艺术的,不管分房。”
“管不管落实政策?*****抢占了我姥姥的房子,为什么还不腾出来?”
“二妞,二妞你出来!”随着喊声一位鬓发花白的老妇人走了进来,伸手就去拉那姑娘说:“人家谈正事,你别捣乱快出来。”
这声音很熟,不由得对她注目而视,恰好她也回头看见了我,一下子我们互相都认出来了,同声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
这是原来房东家包老太太的女儿玉茗,那时她不过四十多岁,如今成了老妇人。我问她:“你还在这院住哪?”她说:“*****搬出去几天,老太太死去了。去年落实政策,我们又搬了回来。”
“占了我们七间房,就还给我们一间小耳房。”姑娘愤愤地说:“这叫什么落实政策?”
“胡说!”玉茗继续道:“政府已经把产权交还给我们了,住户一时找不到房子搬不出,这也没办法,大家都困难,将就点吧,您怎么不当记者,发起房产来了?”
我就告诉她,我是陪工程师来调查四合院的建筑艺术的,并不发拆迁分房。
正说到这儿,外边人声嘈杂起来,老头听了听,就出屋去看热闹。姑娘也跟着出去了。玉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说:“这是我昨天给报社写的一封读者来信,正犹疑要不要寄,您来了,交给您吧。”
我接过信,摸着很厚,问道:“谈什么的?也是要求落实政策?”
她说:“不,虽说房子叫大家住着,产权已经还我了。挤点我也认可,住在四合院里心中就踏实,我就觉着我还住在北京,我还是北京人,再好的楼房,再现代化的设施,我也住不安宁。我就是一个要求,别拆,别拆。我挤着点,忍了,大伙在院里搭小棚、盖小房,弄得像天桥的破烂市,看不见天看不见地,我也忍忍,可就别拆它。北京没了个四合院了,没了四合院还算北京吗?得,我不耽误您工夫,就请您把我的要求提上去。”说完,她很礼貌地点点头,走了出去,这时外边的声音已经滚水开锅似的了。只见垂花门内,各种材料,各种样式的小厨房把院子塞满,在这些小棚之间,站着男女老少各色人,带着高兴的、苦恼的、愤慨的、请求的表情,七嘴八舌争着说话。柳兰和司机站在人群中,不断地点头、摆手。嘈杂声中听出人们说的都是关于房子的事。正在乱得不可开交,从大门外闯进来几个西装笔挺,皮鞋铮明的人物,其中一个高个儿大声喊道:“柳兰同志,柳兰在哪里?”
这声音很熟,仔细辨认一下,竟是当年监督我们劳动改造过的侯主任,我不由得浑身皮肉有点发紧。这时柳兰也从垂花门里挣脱出来了。她像我一样,一见侯主任两腿不由得打个哆嗦站住。侯主任眼快,立刻人到声到,喊叫着伸过手去:“哎呀,老战友了,从昨天听说你们要来我就在盼呀,怎么来了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
柳兰脸红着说:“侯,侯主任,我不知道你在这儿。”
“侯先生现在是我们大酒店的经理。”侯主任身后跟随来的一个人抢上来说:“侯经理打昨天就吩咐下来要欢迎你们几位到酒店去坐一坐,今天一听说你们到了,立刻放下工作,带我们来迎接,现在就请移步吧!”
他们像绑架一样,一人拉住我们一个人的胳膊,不由分说,硬给拉出门楼,进了大酒店,来到一间会议厅。厅里桌上已备好了烟、茶、水果、鲜花,并且沙发上已有四、五个人在坐着恭候,一见我们进来,就像屁股下也装了弹簧,一个个全蹦起来了。侯主任为我们一个个介绍:张主任、李部长……总之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落座之后,侯主任正式发表了个欢迎词,除了回忆他和我们在“史无前例”的日子里“共患难”的友谊,还颂扬了柳兰在四合院研究方面的成就,并说我在报社工作中是个权威人士。最后说“我们扩展酒店业务,有了他们两位帮忙,是万无一失了。”大家就鼓起掌欢迎我们讲话。我叫柳兰讲,柳兰叫我讲,我们正互相推脱,侯主任说道:“不必客气,咱们开门见山,你们要什么条件吧!要劳务费?要住房?要酒店永久性的给以优待,尽可以说。”
我说:“这是从何说起……”
“二位,二位,当着真人不能玩假招子呀。你是记者,柳兰是四合院专家,今天专门来看一〇三号的四合院,你们要干什么?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蚤子明摆着吗。咱们是老战友呀!”
张主任就答上了茬,冲柳兰和我点点头:“二位,我们酒店改革能不能成功,我们承包人会不会破产,北京市的税收能不能增加,关键可全在你们手上攥着了。我们酒店不再增加五百套房间就挣不够成本,我们就要破产!要增加房间哪儿找地方去呢?就只有拆这个四合院!你们今天调查完,明天在报上发表篇文章,说这四合院多么好,多么美,多么有艺术价值,市政府就许把它定成文物保护单位,谁也别想再拆它了。我们费了多少劲,花了多少钱,才使规划局答应把这房子划给我们。我们弄个文物保护单位来干什么?没事找事呀?”
李部长就又接口说:“我们要买来这个院子拆掉,也不光是为我们酒店。我们是同情那个院子的住户。我们把它买来,立刻另外找地方盖楼房把住户搬迁去,每家都比原来居住面积有所扩大,房东也就借此收到房价,既解决了住房困难,又落实了政策。我们不能不关心群众疾苦啊……”
话题就像一只球,在侯经理、张主任、李部长之间传来递去,弄到最后,归为一条:如果柳兰和我调查的结果是这个四合院值得保留,就会对国家、民族、酒店、住户、先祖、后辈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恰好这时,侍应生来请大家去用餐了,从会议室到餐厅,柳兰就真的像个罪犯一样低着头,一语不发。坐到餐桌前,她也仍然毫无生气,但侯主任并不因此愠怒。笑嘻嘻地敬酒布菜。
直到终席,又送给我们每人一个公文包“作纪念”,这才放我们出门。我们像逃跑一样地钻进吉普车。车子发动了,三个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司机问柳兰:“你觉得这个四合院怎么样?”
柳兰说:“我连它什么样也没看见,只看了个门楼。”
司机说:“我是问它的命运怎样,能保住吗?”
柳兰沉了半天,狠狠地说:“真见鬼,祖宗留下来的艺术遗产,现代的人们好像跟它有仇,不拆光了心不安,就没有一个人出来要求保护它,我真想掉眼泪。”
我说:“先别悲观,有见识的人总会有的,你看看这封信。”
我把玉茗的信交给她。她看了一眼,放进了衣袋里。
八七·十二·十七香港湾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