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军长 (第2/2页)
杜宁心里叫了一声“军长!”两眼紧盯住烟尘腾起的地方。
一阵风吹过,烟尘向西北移动着散开来。透过轻纱般尘幔,看到那三匹马悠悠闲闲,不紧不慢地在信步前进。杜宁擦了擦满头的汗。
飞机自西南到西北兜了半个圈子,又一头扎了下来,顺着公路去追那三匹马。看看螺旋桨碰到马尾巴了,那三匹马似乎听到一声号令,一齐转过头,迎着飞机奔跑过来。转眼之间,一上一下和飞机交错而过。随即又刷的一声停下,掉转马头观察它们刚才转身的地方。这时,飞机上倾泄下来的炮弹正叭叭响着,在他们跑过的路上炸开一团团白色火球。随之,又是两颗炸弹在更前一点的地方爆炸了,烟尘再次遮断了前方的视野。
三匹马迈开不慌不忙的步子,进入到烟尘之中。待到烟尘再次散开,公路上已经没有马匹了。只见向东弯去的山沟里,青纱帐间闪过一串棕色的影子。
杜宁一下跳了起来,在陈毅拐进山沟的地方下了公路。经过一条涧水,他洗了洗脸,又手捧着喝了个够,这才穿过隐蔽着马匹辎重的胡桃林,登上胡桃峪山顶。
山顶,是沂蒙山人民称作“崮”的大石岩。崮下石洞里设着指挥所。可是只有一个参谋和一个通讯员在值班。团长随陈毅到前洞阵地去了。参谋长介绍了一下当前的战况。这里往南,是一个椅子背形的山坡。左边扶手尽头凸出一个山头,是三〇〇高地。右边的扶手伸出去远得多,直仲到河水的半中问那里有半截塌了的砖塔。塔基四面,一面连着椅背,三面是峭壁悬崖。从左扶手到右扶手,拉开了四道弓弦形的防线。
最下边河滩上的那道堑壕,昨天已被敌人占去。第二道工事在河滩与三〇〇高地之间,沿着山脚展开。为了缩短战线,集中兵力,黎明前我们主动从那里撤了出来。敌人也没占领它,现在成了两军之间的真空地带。我们最重要的防线,就是以三〇〇高地为起点的这道工事。这一线上布满了真真假假的地堡、机枪阵和单人掩体。它后边是炮兵阵地,隔着树丛可以听见战士们的笑语声和擦炮引起了金属撞击声。
杜宁没心思再休息,谢过参谋就继续前进。在三〇〇高地西边找到陈毅军长一行人,加入了这个十多人的行列。陈毅在营团干部陪同下,走走停停。一会儿站下来用望远镜看看敌方阵地,一会儿和加固工事的战士闲谈几句。堑壕有的地方并不深,人头会露出地平线,敌人常打冷枪。陈毅挺着胸大摇大摆不慌不忙地走着,陪同的干部们不时交换焦急的目光。
张德标发现了杜宁。急忙赶过来,摇着杜宁的胳膊问:“你怎么来了?队上的同志们都在哪里?”
杜宁一一回答着,并且祝贺他升了营长。
“呀呀乌!”他作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他们来到一个丁字形的交叉点,有几个战士坐在背阴地里擦枪和抽烟,看见他们走来,正要站起来敬礼,陈毅摆摆手叫大家坐着别动。战士们又原地坐下。有的用眼溜着军长,有的低着头,谁也不吭声。
“团长同志。”陈毅站下来,故作惊讶地问:“你怎么把我们的战士都带成这个样,打了胜仗倒像丢了二百大钱?”
团长正不知如何回答,一个矮个子、湖南口音的战士站起来说:“老总别挖苦我们了。你批评几句,我们心里倒好过些。我们吃了败仗!”
“哪个说你们吃了败仗?”陈毅说,“这倒奇怪了。前天我给你们任务,要守住这个胡桃峪。那时候你们是两营人,对面的敌人是一个团!今天我来一看,你们只留下不到一营人了,敌人增加到两个团,可你们还守在胡桃峪上!你们分出去的人又守住了另一座山头。你们完成的任务比我下达的多一倍,这是胜仗呀还是败仗?我也有点胡涂了。”
有的战士笑了。可是湖南战士固执地说:“我们撤了两条防线呢!”
“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是军队,又不是棋盘上的小卒,只许进不许退。防线丢了再拿回来就是,那算个屁事!我今天来,就是知道你们会拿回来的。”
说到这里,一个苏北口音的战士,不好意思地问:“什么时候我们能打出去呢?”
“那要看你们了。”陈毅说,“没有你们,我就是个光杆司令!你们打的好些,我们离开沂蒙山区就快些。”说到这里,他看到周围有几个穿带勾勾头老山鞋的战士。就说,“你们沂蒙山参军的同志们,怕不急着打出去吧?”
一个满脸胡茬的战士说:“我们更急咧!打了这半年仗!山里连一间正装房子都不剩!种庄稼也赶不上节气。老乡们把粮食省给咱们吃,自己光啃糁子榆皮煎饼,早一天打出去,乡亲们好缓口气呀!”
陈毅说:“对头!不能老拿我们的厅堂作把式场!我们也去捅他的坛坛罐罐!这样吧,你们把这个阵地给我守到半夜十二点,我保证十天之内打出沂蒙山!有人会说,你这个老总说话怎么这样决断?我就是决断!哪个不信我们来打赌!”说着他伸出手作个要和谁击掌的架式,“哪个来嘛?”
说话之间,人已经围多了。教导员代表大家说:“人在阵地在,坚决守住胡桃峪。”
陈毅点点头说:“硬是要有这个决心我告诉你们,毛**现在都站在地图前,望着我们这个巴掌大的胡桃峪!我们能不能很快打出沂蒙山,要看能不能吃掉摘星崮的149师;能不能吃掉149师,要看我们胡桃峪能不能把敌人的援军挡住!”
战士们说:“你打个电报,叫毛**放心吧,我们这面墙是铁打的,钢铸的。”
“哎,这才像我们的兵!”陈毅高兴地挥挥手,继续向前走去。他们来到三〇〇高地一座地堡前边,这里有个小天井,顶上用树枝作了伪装。已经准备下了开水。大家坐下休息,团长趁机叫张德标报告他们的作战方案。
张德标说,有半截塔的山头,三面悬崖,只有一条鱼脊背通遒和三〇〇高地防线相连,一旦通道卡断,就成孤岛。所以我们没在那里设防,敌人除去火力侦察过两次,也没有要占领它的意思。今天拂晓前,我们暗暗派去两挺重机枪,几门六零炮,埋伏在那里他们,任务是平时不许暴露。等到敌人向我三〇〇高地发起进攻,步兵接近我前沿之后,他们就从敌人的侧后方倾力射击,两面夹攻,不愁敌人不退。
陈毅考虑了一会比说:“这个办法蛮好,可惜只能用一次!下次敌人就会集中力量切断鱼脊背,把那个支点搞掉。那时会有更多的敌人渡过河来参加战斗的。刚才不是发现河滩上的敌人有几个在用望远镜观察河面吗?他们准备派更多人过河来呢!”
团长说,我们按上述计划打垮敌人一次冲锋,天就下午了。他再组织一次对鱼脊背的强攻,已是日落。再要攻击三〇〇高地,只好在天黑以后了。夜间作战我们一人能顶他五个。拼出全部力量,怎样也守到天明。天明摘星崮的战斗该结束了。
陈毅认为这方案牺牲太大,而且不利于完成任务后甩掉敌人。他问:“你们现在两个连对不对?”
团长说:“实际上是五个排,加上炮兵连。”
“放一排步兵,有炮兵协同,河对岸的敌人倾巢来攻,能守几分钟?”
张德标说:“可守四十分钟到一小时。”
“半小时拿得稳拿不稳?”
团长说:“有这么好的工事,绝对不成问题!”
“好!那你还有一个整连!一连人在半个小时之间不能搞出点什么名堂来吗?不要光撅起屁股来挨打,也琢磨琢磨打人呀!你们估计,敌人对三〇〇高地展开攻击后,河滩阵地上他们还有多少人作后卫?”
张德标说:“按昨天的情形看,至多一个连。”
陈毅说:“假定战斗开始的时候,你那一连人埋伏在宝塔山脚下,敌人接近三〇〇高地后,这一连人突然袭击他的河滩阵地,打他个措手不及,会怎么样呢?占领河滩之后再以工事为依托,和三〇〇高地的我军夹击敌人,他还吃得消吗?三〇〇高地上的两排人,坚守到占领河滩应当不成问题吧?”
“如果能够运动到宝塔山底下,就不成问题。”团长说着和张德标对视了一下,就不再言语。
陈毅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见他们不再往下谈,就说:“我认为这个方案你们会考虑到的。肩膀上长脑壳,不仅仅为了截帽子,是吧?”
团长说:“张营长提出过这个方案,我给否决了。”
张德标说:“因为我提不出到小山下边的通道,团长才否决它。我派人去侦察了,从宝塔山往下去实在没有路。河底是石头,硬往下跳会摔坏。而且扑通扑通一响,敌人立即会发觉。”
陈毅说:“你们考虑的很全面,特别是团长同志,否决的很有道理。”
他端起水碗喝了两口,眼睛闪出狡黠的火花,看了张德标一眼。张德标警惕起来,知道老总要作他的文章。
陈毅不慌不忙地问:“小杨,年初我们来这里宿营,是接的哪个队伍的防啊?”
张德标心说“来了!”忙答道:“我们连给你腾的住地嘛!”
“你驻在这里时,到砖塔附近看过地形没有?”
“……”
“没有敌情,又很忙,不看算了!”陈毅学着张德标的口气说完,笑着问:“对不对,我没叫你吃冤枉吧?”
张德标只是笑,不吭声。
“好!”陈毅说:“我要是给你个向导,给你条通道,那个方案能不能完成好?”
团长和张德标都笑了,忙说:“首长,只要有道路,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好,给你们个见面礼,免得下次来不欢迎。”陈毅回身喊道:“小杨,你去给张营长当向导,把他的队伍领到宝塔山脚下,占领了河滩你再回来!”
小杨才答应了一声。空中一阵呼啸,一连三颗炮弹惊过埑壕,在后边一百多米处炸了。天上也传来了飞机声。
团长说:“警卫员同志画个路线图给我们就行了,不必亲自去。敌人要进攻了,请首长放心回去吧。”
“咦!收下礼赶客人呀?哪有这个道理。我哪里也不去!”
“那就请军长到山顶指挥部去。”
“为什么要赶我走?我妨碍你们作战吗?”
团长看着张德标。张德标鼓鼓勇气说:“报告军长,你在这里是有点碍事哩!”——他不敢提“不安全”三个字。
“乱弹琴!我碍什么事?”
“你蹲在这里,我们指挥战斗请示不请示你?请示吧,老实讲,这么个小战场用不着你来亲自指挥。而且事事请示也耽误工夫,不请示吧,有上级首长在,下级指挥员怎么好自己作主?”
“我并没有要你们事事问我呀!我一来就讲明了,仗你们自己打,我一不是来代你们指挥,二不是来督阵……”
“说是说,真干起来……”
“好,我宣布,从现在起这个地堡借给我使用,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要来找我谈问题。来,我也不见!小吴,把棋子给我!”小吴从挎包掏出一袋围棋子和折叠的棋盘,陈毅接过去,躬身钻进地堡里,在里边喊道:“杜宁同志,来作个伴呀!我要报昨晚上那两子之仇哟。”
看看没有商量余地,团长只好说:“咱们走吧。不过,警卫员同志,你还是不必亲自去吧?”
小杨说:“我悄悄告诉你,这一切他昨晚上都计划好了。套两条牛也拉不转,赶紧出发是正经!”
走在堑壕里,团长问小杨怎么知道这里有道路?小杨说,去年他们驻军在这里,曾到宝塔山头看过地形。发现塔后边有一口枯井,井底与河水相通。井很窄,脚蹬两面石壁,人就可以下到井底。钻出去就是山后背阴处。只要从河水里绕过山脚,就到河滩上了,陈毅当时看了这情形,命令人用石板把井口盖死,上边堆了瓦砾。他说:“多掌握地形上一个秘密,对敌人就多一个招数。”团长说:“可也未免太巧,偏偏今天就用上。”张德标说:“也并非是巧。早在罗霄山上,他就教育大家,当军人的,不论多疲劳,宿营下来头件事是先看地形。在一个地区走两遍,肚子里就要有张活地图。这样打起仗来才心中有数。不然,等有了情况再侦察地形,往往来不及的。这一次我又吃了懒的亏,碰上他今天高兴,居然没有骂咧!”大家听到都笑了。
团长问张德标,准备派哪个连去?张德标说:“不用一个连,给我两排人,我亲自带去。这里交给团首长吧。老总在阵地上,多留一个排安全些。”
团长问:“你带两个排够吗?”
“一个排也能完成任务,这已经是双保险了。把阵地上的马刀收集一下全给我!狗娘养的,我不杀他个刀刀见红,不回来见老总!”
张德标和小杨整理队伍向砖塔出发。团长和教导员分头走遍了整个堑壕,向一个个战士交代:“一定要守住阵地!陈毅老总在我们阵地上呢!”这句简单的话,像一把火,烧沸了每个战士的英雄热血。陈毅在阵地上!这就是号召,就是保证!既不必有后顾之忧,也没有任何后退余地。一定要把敌人挡在陈毅面前。胡桃峪是不可逾越的。
五
杜宁被亮光刺得睁不开眼,随即又陷入一片暗黑中,两个耳膜呜呜直叫。对面的陈毅已经看不见了。他张开双臂朝陈毅原来坐着的位置扑过去,用身体护住陈毅的上半身。等到重新恢复视力。地堡比先前亮堂多了。顶棚的一角横梁折断,上边覆盖的谷草和松枝都已不翼而飞。像是开了个多角形的天窗。围棋也不见了。他和陈毅都倒在半尺深的尘埃中。
他气喘吁吁地问:“老总,你安全吗?”
“娘的,安全倒安全,就是帽子乘风飞去了!你怎么样?”
“帽子倒还在头上,可鼻孔和嘴里呛的都是土啦!”
“那就快爬起来。”
警卫员小吴慌忙钻进来喊道:“首长,首长!”
“不要大惊小怪!”陈毅用手掸着脸上的土说:“还是去放你的哨。有人来问,说我没有事,叫他们只管去指挥战斗,不要进来打扰我下棋!”
等小吴出去,他和杜宁互相看着对方泥菩萨似的脸,哈哈大笑。杜宁从尘土中扒出围棋来,陈毅在墙角找到了他的帽子,帽檐被炮弹皮穿了鸡蛋大一个洞子,而且扑扑地冒烟。他把火捻死,在腿上摔打了两下,又扣到头上,两手扶着帽檐把它戴正。杜宁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说:“咱们换一下吧,你戴那个破的,同志们看着不好。”陈毅犹疑了一下,摘下自己的和杜宁换了说:“打完仗。你可以换个帽檐,我那顶还是黄桥发的哩!”
地堡开了天窗后,虽然比较亮了,可大不如以前安静了。枪炮声吵得对面说话都听不清。
炮弹爆炸声、冲杀声、坦克马达声、步枪机枪射击声混成一片。陈毅叫小吴拿来望远镜,从天窗探出身去。
杜宁也想看看外边的情景,但怕加大目标,增加陈毅的危险,就从折断的横梁旁探出头去,这才发现望远镜是多余的东西了。凭肉眼连敌人呐喊着的嘴脸都能看清楚。三辆坦克,炮口喷着火舌向我们的阵地疾进。步兵随着它蝗虫似地汹涌着。
有几发炮弹嗖嗖响着从头皮上飞过去。杜宁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
“秀才,沉着些哟!”陈毅压低声音说,“全阵地的眼睛在盯着我们,慌张不得!”
杜宁脸上一阵发热,把胸挺直了些。
三〇〇高地往下二百米处,山势陡峭,坦克停下来了。改为横向往返巡行,用炮火轰击我们的阵地。敌人步兵一批卧倒,一批前进,轮番冲锋。我们阵地上却枪也不回他一声,只见刺刀的刀尖在工事上端闪着寒光,不见战士们的身影。陈毅正察看着,眼前一晃,发现团长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陈毅问:“你怎么在这里?”
“报告,我的指挥岗位移到这里来了。”
“啊……”
“军长,在我的阵地上,下令反击之前,是不允许把身体暴露在工事之外的。”
“接受批评,我下去。”
陈毅退了下去。杜宁也要缩回身,可是团长叫住了他。
“杜队长,老总的安全交给你了!”团长激动地说,“你替我们大家多操点心吧!刚才那颗炮弹就炸在地堡墙边,战士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杜宁会心地点点头,退进了地堡。
陈毅拉杜宁坐下说:“人家把指挥所安到我们鼻子下边来了,安分守己一点吧。来,下棋。”
先是听到团长发口令。随着整个阵地就震动起来。炮弹出口声和爆炸声混在一起,冲锋的杀声和抗击的杀声搅成一团,步枪已分不出点数,机枪像狂风怒号。整个阵地成了翻滚咆哮的大海。地堡就在腾空骇浪中颠簸。顶棚的上,哗啦啦不断下落,所有的横梁支柱都发出轧轧欲断的声音。杜宁手里捏着一颗棋子,可是眼睛分不清棋盘上的横线竖线,再也找不着合适的落子处。
“秀才,秀才!”陈毅叹口气说,“你怎么连纸上谈兵也稳不住神呀?”
“老总,你还是派我去参加战斗吧!”杜宁声音都变了,“叫我守着你,又不为你的安全担心,这是办不到的!这棋我走不下去了。”
“小声一些!”陈毅看看地堡门口说,“你知道,我来这里是得到前委同意的”。
“我知道。”
“这里同志们担子很重,虽然我们没去直接冲杀,可是有我们在这里和没有我们在这里,我们是从从容容还是慌慌张张,对于大家来说,完全不一样啊!”
“这我也理解。”
“那就稳稳当当地把棋走下去!这也是战斗!”
杜宁定住神,把注意力努力集中到棋局上,厮杀声仿佛离开他远一些了。走了几十步,出现了一个契机,杜宁赶紧投下一颗子,如果陈毅应错一步,他就要满盘输了。
陈毅捏起一颗棋子,把手就地举在空中,晃来晃去好久没有落下。杜宁头也不抬,两眼只盯住棋盘上的要点。
突然,陈毅狠狠地在杜宁肩上拍了一掌,喊道:“你听,你听啊!”
杜宁被弄得蒙头蒙脑,还没明白过来,陈毅一下站起把地上的棋子都弄乱了。高兴地大声叫道:“你听见没有,张德标这个鬼东西冲上去了呀!”他兴冲冲地两手攀住横梁,一跃登上地堡的顶盖。等杜宁也把身体探出,山坡上的敌人已经像捅掉窝的马蜂,乱成一团了。占领了河滩的张德标,把全部火力对准冲锋的敌人后背,呼呼地猛扫。三〇〇高地上的守卫部队跃出了阵地,端着刺刀冲进了敌群。敌人一边倒下,一边向河水里溃退,拼命地往河对岸逃去。
杜宁说:“张德标怎么不把退路封死,叫敌人跑了!”
陈毅说:“张德标搞对了!这么多敌人,要逼着他在这山坡上顽抗起来,解决战斗很费工夫的,也难免把河对岸的敌人吸引过来。这样像放出带病菌的耗子,把他们连同恐惧、懊丧一起放过河去,敌人今天再想组织攻势就办不到了!”
陈毅倒背起双手,看了好一阵。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说:“摘星崮,149师,完了。”
他把手中的望远镜交给杜宁,自己跳下地堡,找团长谈什么去了。杜宁举起望远镜朝河滩上望去。那里还在战斗,但我们的人已经转过身去面朝河面射击了。战士们叉八着腿朝敌人火力追击,几个敌人到了水边,又转回身来举着枪投降了。
杜宁十分兴奋。从门口钻出去找陈毅。陈毅拿着电话筒正作着手势叫喊:“张德标,有鬼在抓你的脚跟吗?你讲慢些行不行?哇啦哇啦我什么也听不清!什么?马振武!叫你捉住了!不会的,你弄错了吧!不错?嗯,嗯,他过河来视察阵地,战斗打响他回不去了!确实是他?什么?已经派人送上来了?不要送,马上把他喊回去!在哪里抓到的还送到哪里去!原地看押,我马上就到!”说完,他按了下电话,又摇了一阵,对话筒喊:“要司令部。你是哪一个?听出是我来了?好。马上派一辆吉普车来,到胡桃峪山后等着拉马振武!喂,挑一辆好一点的,不在路上抛锚的哟。”
陈毅扔下话筒,一挥手,跳出战壕,直奔河滩。他并不挑选道路,跨过弹坑、火堆和敌尸大步走去。路上碰到小杨和张德标正迎面走上来,就叫他们领着走到一个破掩体门口,对哨兵说:“叫马振武出来!”
穿了一身士兵服的马振武,半年不见瘦下去一圈,个子更矮了。一见陈毅,失声叫了一下,手足无措地举手敬礼。
“振武将军!”陈毅伸出手去,极力把话说得平淡:“有约在先,我是备车恭候了。”
马振武握了一下陈毅的手,连连摇头:“惭愧,惭愧。”
陈毅命令把马振武送到山后吉普车上去。他自己走到阵地中段,举起望远镜观察河对岸的动静。暝色四合,天暗下来了。个跑得满头大汗的通讯员送来一分代电交给团长。团长看过后说:“请军长过目。”
陈毅说:“你讲一下吧。”
“敌人的旅长不肯起义。于参议把守卫前沿的一个营拉过来了,阵地交给了我们。进攻摘星崮的大门打开了,马上就要总攻。”
“我该回去了。”陈毅说,“你们加强警戒!看到摘星崮信号升起,立即全线撤离。沿河水逆流而上,三里地外有个河汉,是两部分敌人衔接处,防备松懈。你们从那里插入敌后,沿途不可停留,两天后到达沂蒙山外的鲁南平原,再相机休整。我会在那里会合你们的。”
陈毅带领杜宁等人,向山顶攀登。张德标追上来说:“小杨同志战斗得很勇敢,战士们要我替他请功。”
陈毅说:“应该为全体指战员请功,这沂蒙山就是一座丰碑,将永远铭刻着你们的丰功伟绩!”
他们登上胡桃峪山顶,天完全黑下来了。河南岸营火炊烟,绵延数十里。摘星崮方向,满天信号弹腾空而起。炮声枪声一阵比一阵强。夜风带着雾一般的细雨迎面吹来,隐隐听到人喊马嘶。
陈毅站到崮顶岩石上,解开了的衣襟,被风吹得呼呼飘舞,像是展开了一双巨大的翅膀。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清爽的空气,放声吟道:
淄博莱芜战血红,
我军又猎泰山东。
百千万众擒群虎,
七十二崮志伟功。
……
初生白发的男人重新回到现实世界时,歌声仍在耳边飘荡。他明白了,这不是幻觉。战士们仍然在战斗。就像当年他们唱着军歌,为建立人民的国家而冲锋陷阵一样,今天他们唱着军歌,为保卫和建设人民的国家而厮杀!他们永远是党和人民的忠诚战士,永不背叛自己敬爱的军长。于是他放开喉咙,和着空中飞翔着的旋律,歌唱着,走向党和人民指给他的新岗位。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初稿
一九七八年清明改完于北京
[注释1]下围棋的术语,堵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