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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氏父女

  齐氏父女 (第2/2页)
  
  队伍肃静下来了,一边往山上走,玉凤一边问:“我爹呢?”
  
  “你爹?”队长奇怪地说,“你爹在家里,怎么到这儿来找他?”
  
  “他没跟你们来?”玉凤站住了脚,把眼睁得老大。
  
  身边的人都说:“没有啊!他那天送我们到了打尖站就回了!”
  
  “这才叫怪事!”玉凤说:“你们开走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大门锁着。我问邻居,都说我爹给宣传队当向导走了,留下话叫我马上赶了来!连个路线都没有,我上哪儿赶?我见到咱们队伍就打听,直赶了这些天!开头我说我是你们的房东,人家都劝我回去,有时为了保密还不告诉我真话。后来我多了个主意,把带的这套军装换上了,就说我是宣传队掉队的!唉,这才灵验,也没人劝我回去了,也没人对我保密了,碰上哪个队伍哪个队伍管饭。碰巧刚才遇上骑兵连,他们说才见你们走过去!真怪,我爹怎么会没来呢?”
  
  尽管她爹没来,可也不能叫她回去了。路远不说,几天来战局发展很快,燕子崖已成了敌人盘踞的地方。
  
  队长叫她随队行动,她说:“除去跟着你们,我也没地方去。不过我还是不参军,算借用也行,算民夫也行,我在队上决不吃闲饭。有一天找到我爹了,希望你们还放我回去。”
  
  到宿营地后,玉凤仍回到以前所在的班里去住。队长打背包时看见了手巾包,拿去找到玉凤说:“给你,这是你爹托我带给你的,他还说我们能碰见你呢。他要是跟我们行动,还用托我呀,可见邻居传话传错了。”
  
  玉凤用牙咬断缝着的线,打开手巾包,里边又是一个布包,打开布包,这才露出一只银晃晃的小孩戴的锁来。大家“咦”地一声都围上去看稀罕,原来那锁上镌得有字:“崔玉凤”。背后一个小簧,用手一揿,可以打开,里面有一张小照片,是一个吃奶娃娃的头像。
  
  这东西在山村里,实在太豪华了,出自一个穷老汉的手,人们更觉稀罕。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疑问用眼睛提向玉凤,只见玉凤却浑身抖成一团,泪珠儿不断线儿地往下滚,早已哽咽得不成声。队长使个眼色,让大家散开,抚着玉凤肩膀问:“孩子,有什么话你说出来,别光哭啊!”玉凤把头扎在队长怀里,索兴哭出了声,一字一噎地说:“我参军,我参军。”
  
  队长仔细看看那张娃娃照片,依稀认出是玉凤的模样。齐大爷闯过关东,攒钱为心爱的独生女打个银锁并不出奇,但明明锁上镌着玉凤姓崔不姓齐,这可非问明白不可。
  
  等到玉凤收了眼泪,队长把她领到队部,轻声问她:“玉凤,到底这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参军头一条总得把出身历史说清楚呀?”
  
  玉凤说,她小时候住在沈阳,跟个姓陈的姥姥生活。那个姥姥给人家洗衣服,有个大舅拉洋车。人家都有爹妈,她没有爹妈,玉凤很奇怪,问那姥姥。姥姥说:“你爹出门混事去了,等他混阔了就回来接你。”玉凤问:“我爹什么样儿?”姥姥说:“我也说不清。可我知道你爹来的时候拿着一把银锁,锁上刻着你的名字,锁里藏着你的像片。玉凤你记着,将来要是没有姥姥了,你要跟舅舅过,谁领你也别去,多咱见到有人拿着那把锁,你再跟着走。”这话说过有半年时间,果然就来了个中年人自称姓齐,说是玉风的爹,他一点也不阔,破衣烂衫,满脸胡茬,可是他手里拿着这把锁。姥姥把玉凤的衣裳打点了一个小包,交来人拿着,他把玉凤背在身上就出门了。玉凤问爹爹:“咱家在哪里?”他说:“在关里。”又问:“关里在哪儿?”他说:“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沿着火车道走。天明赶路,夜晚投宿。有时碰上个大村子,齐大爷就住下来找点短工活儿干。赶上集市庙会,齐大爷摆开场子练把式,收几个钱,给玉凤买个肉包子,油果子,自己则啃个棒子饼子就一小把葱。攒下钱来给玉凤做了件新衣服,自己也买件半旧的夹袄;也有既碰不上庙会又找不着短工活的日子,那时齐大爷就背着玉凤伸手乞讨,说是闯关东落了魄,女人死了,带孩子回关里家的。好在一路上走的是农村,断不了关里来的乡亲,谁遇见这一老一小,都给个饼子窝头,总算没碰上太大的难为。
  
  走了个把月,到了河北地带。这时正是初秋季节,一阵西风过去,落下雨来,父女俩正走在半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爹爹虽说尽量敞开怀包住玉凤,到底爷儿两个还是全浇透了。当晚投宿到一个镇上小店里,玉凤就一个劲咳嗽,到半夜就烧得像火炭似的。齐大爷一夜照看没合眼,第二天早上一看孩子烧得迷迷糊糊,再赶路是不行了,就央告店东帮他看着孩子,他出去找大夫。半晌午大夫接来了,连着吃了几付药,玉凤才治好,可爷两个再想走也走不成了,因为当初请医时齐大爷就和人说好是要当一年长工还药钱的。
  
  他们在这地方整整住了一年多,清还了帐目,这才又动身往南走。因为结算下来多少还余几个钱,他们坐了一段火车,春末时分赶到了济南,在济南城,齐大爷打听着地址找到一个中学堂,说是要找位姓崔的先生。当时门房前恰好站着一个穿西服戴礼帽的人,一听说找姓崔的,就上下打量这父女俩,问:“你们是哪儿来的?”齐大爷说:“从关东!”那人问:“你是他什么人?”齐大爷说:“乡亲。”那人把手一甩说:“走,走,这儿没姓崔的!”齐大爷说:“没姓崔的你问我个底朝上干什么?我是你耍笑着玩的?”那人说:“在这儿问还便宜了你,换个地方就不是这么个问法了。”齐大爷还要争执,一旁看门的老头使劲地摇起铃来,同时还连推带劝地对那戴礼帽地说:“主任,您跟他个乡下人生气太失身份了,到点了,朝会上还等您训话呢!”
  
  那人瞪了父女俩一眼,连说:“撵走,撵走!”掉头进了院里。齐大爷还在生气,摇铃的老头悄声说:“老兄弟,快走吧,崔老师去年摊上事了。”齐大爷问:“怎么,吃官司了?”老头把嘴伸到齐大爷耳边说:“共产党。叫韩复榘枪毙了。”
  
  齐大爷伸手抱起玉凤,踉踉跄跄走出学校。玉凤觉出爹爹浑身发抖,害怕地偷偷瞧他的脸,头一次发现,爹爹在哭,那么大的泪珠顺着腮帮流下来。玉凤哇地一声也吓哭了。
  
  “别哭,别哭,我的乖孩子。”齐大爷用泪湿的脸贴着玉凤泪湿的脸说,“咱爷俩一块过吧,从今后我这脖颈子要低一低,学着忍气了……”
  
  队长怀疑地问:“那时候你才四、五岁,怎么能记得这么清呢?”
  
  玉凤说:“我没记清,有的事早已忘了,有的事记得恍恍惚惚。两年前,我上了识字班,有一回组织秧歌队要用绸子,我记得俺家箱子底有一块从地主那里退押退来的绸子,正好我爹不在家,我就翻箱倒柜地找弄。找着了绸子,也就找到了拿绸子包着的这个锁。见着它,勾起我小时候一星半点儿的印象。后来看到上边刻着我的名,又不姓齐,这才想起我爹领我到济南学校找姓崔的老师的事。我正在看那个锁,没提防我爹从外边走来了。他一把从我手里抢过去,脸胀得通红,我从小长这么大,没见他对我这么生气过,追着问我瞎翻什么?看到什么了?我说我找绸子,无意间看到这么个稀罕物,看见的就是这把锁,再也没见别的。他把绸子扔给我,把锁揣进了腰里。”
  
  “那天晚上,我翻来复去睡不着,听到俺爹在那屋里也咳嗽叹气地一宿没安生。快到天明,我把这些事联起来,才明白他不是我的亲爹,原来老人家怕我知道底细跟他变心呢!其实,从我记事就是俺爷俩心连心、命连命地过,要我变我也变不了啊!何况那姓崔的爹已经死了!我装作不知道,从那以后倒是格外地对俺爹更亲热、更孝敬些,他看了我几天,脸上的别扭劲又不见了,俺爷俩又像以前一样风平浪静地过日子。从那,我就立了志愿,不把我爹伺候入土,哪里也不去,一步也不离他。”
  
  队长问:“那以后你再没见过这把锁吗?”
  
  “没有,他藏得严严的不叫我见。可是去年,自卫战争打响后不久,有一天他郑重其事地把这锁拿出来了。对我说:‘你好好看看它。’我说:‘看过一回来,没啥看头。’他说:‘你看仔细吧。以后打起仗来,咱爷俩说不定有走散的一天。万一走散了,你记住,我要托人找你,就叫他带着这把锁,见到这锁如同见到了我。谁拿着这把锁你就跟谁走,不是万分牢靠的人我不会把锁交给他。’当时我随口答应着他,心想老人家年纪大了,竟说孩子话,哪会有这一天哩!没想到这话今天应了。原来他是怕我不肯舍开他参加宣传队,使下的一计呢。”
  
  队长听罢,安慰玉凤说,她对老人关心负责是对的,不过齐大爷身强力壮,眼下离开不会影响他生活,日后他身体不行了,组织上会设法帮她尽到自己的义务。
  
  玉凤成了宣传队的正式队员。宣传队多次帮她打听齐大爷的消息,但因为燕子崖已成了敌后游击区,没打听到任何结果。
  
  一九四七年,敌人对沂蒙山发动重点进攻后,正常的演出活动不再能进行,宣传队分成小组下到部队去作战勤工作。
  
  孟良崮战役的时候,我跟着队长护送一批伤员从前线下来。战斗打得正紧,敌机封锁着我们通往后方的山路,我们带着三副担架,走几步一隐蔽,前进的速度很慢,直到天黑透,才来到沂河渡口,用电筒照着一看,那座用木桩和秫秸临时搭成的桥已被敌机炸断了。三副担架上都抬着伤员,不允许有任何冒险的行动,队长命令在河边停下来,大家商议个妥善办法。
  
  有人提议往下游绕二十里地,从开阔处蹚过去;有人提议到村里找人帮着把炸断的桥修补上,说这样比绕行二十里也不费时间;也有人主张先派个会水的蹚水探探路,也许能找到一条水浅的路线。正在争执不下,听到河水的流动声有了点异样,队长说:“别吱声,好像有人蹚水过河来了。”
  
  大家听了听,确像是蹚水声,队长打起电棒朝河里照去,就听有人喊道:“关上,关上,把我眼都晃花了,我咋走法?”队长立刻关上了电棒,在这一瞬间,大家看到一个军人用手挡着眼正在水中跋涉,那水没着他的膝盖。几个担架员就跑向河边,大声地问:“喂,担架能过去不?”
  
  没有回答。只听到哗啦哗啦蹚水的声音。队长招呼我一声,我们也赶到了河边上,这时那人已上岸了,正被围着他的担架员们追问着:“你倒是说话呀,担架能过不?”
  
  “也能也不能!”
  
  “这是咋说?”
  
  “有人带路找浅处走就能,没人带路瞎闯就不能!有劲儿把担架扛在肩上走就能,还挂着拌带用手抬着就不能!”
  
  那人一边说一边扑拉身上的水,听得出,他冷得牙齿在打战。
  
  担架员们议论说:“把担架扛上肩这好办,三副担架的人集中一起,扛过去一副再扛一副就是了。可深更半夜上哪儿找认识路的人去?”
  
  那人说:“只要你们能扛起担架,带路的人不愁。”
  
  人们说:“哪里有?”
  
  那人说:“我不就是一个?”
  
  人们问:“你才蹚过来呀!”
  
  那人说:“这才记得准啊!”
  
  人们问:“不影响你的工作吗?”
  
  那人说:“回头我快跑几步就是了,冻成这样不跑也暖和不过来呀!”
  
  问题就这么决定了:担架员集中起来扛起一副担架,由那人领着过河,队长和我在这岸照看这两副担架,等第一副抬过去后,人们能找着路了,就请那位同志照看着河那边的担架,大家过来再扛这两副。接着,人们脱了衣服扛起担架,就随那人下河了。
  
  三副担架,往返用了有一个多小时。抬最后一副时,我才和队长随着过河。河水又急、又冷,脚下的石头坚硬、溜滑,水深的地方漫过胸口,不互相拉紧了,想站稳很不容易。到这时我才体会到,那位同志一个人能摸黑蹚过河去,得很有点毅力。而蹚过去后又自愿地领着我们蹚回来,随后自己还要蹚第三次,没有高度的革命责任感是办不到的。
  
  我们靠近对岸,那个军人已经迎面走了过来,大声问道:“全过来了吗?那边还有没有?”
  
  我们说:“全过来了。”
  
  “那我就走我的了!”说着他下了水,一摇一晃地冲着我们走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向他道谢。
  
  “瞎扯瞎扯,八路军对八路军还用这一套。”
  
  可是队长还是奔了过去,打开电筒照着,握起他的手说:“不,同志,你帮助我们完成了任务,哪能连声谢谢也不说!”
  
  “咦,你是……”那人不由分说,抢过电筒,照到队长脸上,大声说:“你不是宣传队长吗?”
  
  “是啊,你是……”
  
  “我就是我嘛!”他举起电筒,照亮了自己的脸,我们看了一阵,意外地发现军帽底下竟然是一脸胡子的齐大爷。
  
  队长问:“大爷,你这是……”
  
  “都当了兵了,还叫啥大爷!我跟你们那天,出来就没回去,离开你们,我找到了个卫生队,先是随着卫生队的民工抬担架,随后帮着伙房做饭,等他们的民工换防了我还没走,他们才知道我单挑一个,不是民工队的。他们叫我回家,我说家叫中央军占了,没地方回。我拿出区里发的宣传员奖章,他们这才留下我,批准我参军。”
  
  “你怎么不给玉凤来封信?”
  
  “我没参军前不能写,怕她知道我还是个老百姓,又找来照顾我。现在就带个口信吧,我是有组织的人,不用她挂念,叫她安心革命就是了。”
  
  “就这几句话?”
  
  “还有,不过告诉你就得了,用不着跟她说,我被伪满洲国抓去当劳工时,在劳工队认识个姓潘的老头,俺俩在窝棚里头挨着头睡,后来这老潘给折磨的得了重病,临死他托付我一件事,说是他的朋友有个孩子在沈阳,在一个老太太家养着。孩子她妈原来和老太太住同院,因为抗日被日本宪兵抓去枪毙了,老太太把孩子收了下来。孩子他爹在济南当教员,离不开身,托老潘趁上东北出差的机会把孩子带回来,可老潘办完公事没等去接孩子就叫鬼子抓了劳工。老潘说:‘人家在为中国人民拼命流血,我连这件事都没办成,死也闭不上眼。你年轻,要能活着逃出劳工队,看在共患难的分上,无论如何帮我了却这份心愿。’那年冬天我们夺了看守兵的枪,杀出条血路,逃出了劳工营,我拿着老潘给我的信物,找到了那孩子。可等我带着孩子奔到济南,才知道她亲爹也革命人,为国牺牲了。这样,我这个一辈子没成家的人,从此就有了个家。也才尝到有个亲人的滋味。本打算今生今世爷俩就相帮着活下去,可是你们来了,我犯了犹豫,她是共产党的后代,我怎能闹私心把她永远拘在自己的小门小户里,昧为己有呢?从上回你们借她的事,我看出来,善说善劝她不会舍了我走,就想了那么个主意。我难过是难过,其实这么一来,把我的手脚也放开了。我年轻时,练拳好武,见不平就打,从不肯吃一口窝囊气,赶上不顺心,打一仗就跑,所以一直没成过家。自从有了她,我什么气都得忍,把我这性子都磨没了,她一离开我,我可又有了胆气,国民党进山,地主反攻倒算这口气我不能忍,还是参加八路军为全国人民打个大抱不平吧……”
  
  老人说着笑了。岸上有人喊话,队长才发现别人都上了岸,我们还站在水里。
  
  “唉,咱们都疯魔了!”队长笑着说:“快!到岸上去说。”
  
  “不行,我耽误的功夫不少了,还有任务呢!”齐大爷说完,学着当兵的习惯招招手,往河里走去,又回头喊道:“不必对玉凤念叨这些,免得孩子知道了伤心。就说我挺想她,以后有机会就去看她。”说完就向河深处走了去。
  
  我向队长说:“告诉他,玉凤都知道了。”
  
  队长用手捅了一下,小声说:“不必了,说不定那么一来他反倒会伤心呢!”他又用电筒照着齐大爷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河水声里。
  
  此后,我没再见过齐大爷,并且不久我调出宣传队,和玉凤同志也分开了。
  
  我问最近去过燕子崖的同志,可曾听见齐氏父女的消息,他说没有,年轻人都不知道村上有过这么一家人;年老的人说那爷俩在同一天消失后,谁也没再见过他们。玉凤今年该有四十六七岁,老人要还在,怕是八十出头了。她也许爷俩早团聚一起了吧。
  
  一九七九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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