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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就要进攻

  拂晓就要进攻 (第1/2页)
  
  几经转手送到潘明祥面前一封信,要他把有关任长胜的记忆整理成材料,寄给某处烈士陵园,以供重写烈士传记参考。
  
  潘明祥愿意作这件事。
  
  他展开一张素纸,工工整整地写道:
  
  任长胜,原名任评,生于日本山口县德山市。十八岁回到中国,二十岁参加革命,二十二岁到我军任副排长,当时是我连唯一知识分子出身的干部,唯一不是由士兵中提拔的下级指挥员……
  
  一
  
  “兹介绍任评同志到你连工作……”
  
  潘明祥看了介绍信的开头,又看看面前坐着的白净脸、小矮个,戴着近视眼镜,一派书生气的青年,就把信往桌上一扔说:“欢迎你。我担任指导员以后,文化教员的位置一直空着。你一来就好办了。”
  
  “指导员,”任评笑笑说,“请您往下看。”
  
  潘明祥又把信从桌上拣起来,往下看。连长急不可待地问:“上边还写什么?”
  
  “团首长批示要把他放到最基层战斗岗位上去,叫他当排长。”
  
  “我这儿不缺排长,哪一个班长提上来都呱呱叫。”连长说道,“我们就缺个文化人儿!”
  
  他抓起电话机,使劲地摇,大声地喊,说排长易找,教员难求,说驾辕的骡子不该去推磨……
  
  任评坐在一边毫无动静,像谈的根本不是他。
  
  连长突然把话停住了,张着嘴木在那里,好久才答应个“是”,快快地把话筒放下。
  
  潘明祥问:“团部说什么?”
  
  “派他当排长,是陈老总亲笔批示!”连长耷拉着脸说,“同志,你还挺有来头咧!”
  
  任评站起来,像小学生般规规矩矩地说:“我在敌工科当翻译,陈军长行军时常和我们在一起,我顺便提了一下,希望日本投降以后,放我下连队去锻炼……”
  
  “坐下,干革命么,什么岗位不一样?”连长还不死心,转着弯说,“指导员就是文化教员出身。”
  
  “我不一样,”任评说,“我出生在外国,而且在剥削阶级家庭长大,参加革命后又在上层机关当翻译。我很需要到战士中和实际斗争中锻炼……”
  
  连长挠着头说:“嗯,你都深入到我们连部来了,也算深入工农兵啦!”
  
  “还是下到最基层彻底。”
  
  本人的要求,又有首长批示,连长只好放弃奢望,派他上一排当副排长。说吃过晚饭就领他到排里去。
  
  这天晚饭,通讯员打来的是煎饼、大葱、白菜汤。任评看见煎饼,惊讶地叫了一声,两只手捏着边提起一张来,看画似地看了半天,在边上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一边嚼着一边疑惑地摇头。看看别人都叠成叠,夹上葱,卷成个大喇叭往嘴里送,他才模仿着,卷好葱捅到嘴上。刚微笑着点点头,眼泪流下来了。
  
  “生葱是这么辣的呀?”
  
  连长、指导员、通讯员全笑了。
  
  “总部里江南人多,不吃生葱的。”任评解释着,“这煎饼也没吃过,吃小米饭。”
  
  潘明祥说:“你怕辣,可以把葱挑出来。”
  
  “可以吗?”任评仔细地观察着煎饼里的葱,“我见你们人人都卷上,以为吃煎饼一定要卷它,就像蒙古人吃肉一定要配上茶,不然不消化!”
  
  三个人又是一阵笑。
  
  他打开煎饼,把葱拿出来放在桌上。又咬了口煎饼说:“这样好吃了。”吃了几口,他停下来思忖一阵,又把葱重卷进去。一边吃一边流泪。
  
  连长说:“葱放在那里,我替你吃好了,不会白扔。你勉强吃它干啥。”
  
  “不是的。”他辣得变了声音,“山东部队,人人都吃葱,偏我不吃,这一点就会和群众造成距离,还谈什么打成一片?”
  
  潘明祥说:“这是生活小事么!”
  
  “下来以前我就想了,在生活习惯上很要作些改变的!”任评认真地说,“就从这里开始。指导员,替我把名字也改一下吧。改一个当兵的听着顺耳的!”
  
  连长说:“当兵的名字老一套,还不是张德标、李长胜……”
  
  “我改名叫任长胜!”
  
  二
  
  任长胜下到排里以后,很出了一些笑话。紧急集合背包打不上了;夜行军绑腿散花了;战士们开玩笑说句粗话,他要反复问好几遍才弄懂,然后哈哈笑着还记到本上……
  
  可是没过多久,人们谈到他时就丢掉了嘲笑的语气。休息时他把背包解开打上,打上又解开,把毛巾捂上眼反复地练习打绑腿。记到本上的战士俗语、土话,有机会他就用,用错了别人笑他也不恼,反而求人说个样子给他听。他这种把任何小事都认真对待的作风倒真有些奇,可这种“奇行”反引起了大家的尊敬,谁也不忍心再嘲笑他了。听到种种汇报,潘明祥对任长胜产生了又喜爱又赞赏的心情。
  
  伏天,连续行军,又赶上雨季,部队拖得很疲劳。一些骡马都磨烂了背部,体质下降。碰到个水洼滑倒了就爬不起来。这天潘明祥有事拉在了后边,将近中午快赶上队伍时,碰上了任长胜。那是在两块高粱田之间的小水洼中。水洼边上堆着驮架和零乱东西,一头骡子在泥水中卧着。太阳像白热的铁球,悬在当头烤灼着大地。任长胜一条腿跪在水里,双手端着个日本式钢盔正一下一下淘骡子身旁的泥水,从戽到路边的水看,他至少已经淘了有半个小时了。四周静悄悄的,只听见哗哗的淘水声和粗嘎的喘息声。潘明祥走近跟前,看到汗水和泥水已经湿透了任长胜的全身衣服,连用线绳捆着的眼镜上也全是泥点。
  
  “打它两下不就起来了!”潘明祥心疼地说:“用不着费这么大劲儿。”
  
  任长胜显然没发现有人走近,听到话声一惊,认出是潘明祥就笑了。
  
  “骡子的体力消耗得很厉害,”任长胜说,“再逼它使猛劲,就会把力气使僵。二连有个骡子就使僵了,站在那里像个石雕,拿刺刀扎它都不肯再动一步。”
  
  说完他又弯下身继续淘水。潘明祥从他手里夺过钢盔,替他淘了一二十下,连喊带拽把骡子轰了起来。
  
  潘明祥说:“你要掉队了。”
  
  任长胜说:“不会,队伍就在这个村里休息,等着开中饭呢。”
  
  潘明祥透过高粱稞看到一半里外确有个小村庄。
  
  “这么近,大声一喊就听到了,你怎么不喊几个人来?”
  
  “同志们很疲劳,很疲劳了。”他擦着满是泥点的眼镜说。潘明祥说,该提醒一排长,对这个老实人,格外照顾些。
  
  把驮架备好,捆上东西,两个人边走边谈起来。
  
  “你好像读了不少理论书吧!”
  
  “马克思、列宁、毛**的著作都读了些。我先从理论上认识了社会主义,后来才找的革命队伍。”
  
  潘明祥问他回国的原由。
  
  “细说起来很费时间,心情也不愉快。总之没有个强大的祖国,在海外很受气,我忍受不了,回来了。”
  
  “你是出生在日本吗?母亲是日本人,也受排挤?”
  
  “就是入了籍,也要由于父亲的血统受歧视!”
  
  “你回来求学的?”
  
  “我是想把生命献给祖国,参加抗战。到了上海才知道抗战的也有好几家。有个国民政府,还有个边区政府,哪一面没有引荐也去不成。只好先进了学校。那是个教会学校,多少有点民主空气。我参加了个读书会,是地下***的。”
  
  一个月后,任长胜第一次参加战斗,表现出乎意外的勇敢。他们排作为突击队攻击据点的北门。头天晚上看地形,壕沟后面只有一道鹿寨。第二天清晨进攻时,鹿寨后边却新拉上一道铁丝网。因为没带小包炸药和集团手雷,排长只好用马刀去砍。没砍断两根,就挂了重花。接着上去一个战士,刚一举马刀又中弹牺牲了。任长胜第三个冲上去,在枪林弹雨中四处挂花,一口气砍了七十几刀,为突击队打开了冲锋道路。虽然在等待时伤亡了几个人,可没有影响向续部队扩大战果。一个知识分子初上战场就这样骁勇,战后大家把他评为战斗英雄。评选材料刚送到支部,他的一份检讨书也送来了。他在检讨中说,这次造成不应有的伤亡,责任全在他。看地形时,他发现鹿寨后边有几很桩子,曾提出是不是敌人要拉铁丝网的立柱。可是排长说国民党一向不拉铁丝网,日本鬼子才弄那东西,这可能是伐树剩下的树桩。他就放弃了自己的看法。第二天清晨攻击前,他不放心,又建议再侦察一次。排长和几个老班长都说来不及了,也没必要,他就又收回了自己的建议。还有一点,他说自己是怕死的,排长倒下后他没敢紧接着跟上去。战士跟上去,牺牲了,他被耻辱感烧得心疼,这才一咬牙冲上去。
  
  支部研究了他的检讨,仍然报请他的英雄称号,并让潘明祥和他谈一次话。
  
  潘明祥对他说:“你的检讨虽然夸大了自己的责任,可是很诚恳、很坦白,能接受教训就好。依我看,这还是知识的分子通病,太顾及个人自尊心。一事当前,为面子考虑多,为革命事业的后果就考虑少了!为什么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呢?无非是怕别人笑自己不懂装懂,过分小心。其实自己认为对的就该坚持。打仗比不得坐机关,这是要流血死人的!”
  
  任长胜难过地点点头说:“以前我爱读托尔斯泰的作品,总想着道德上的自我完成。因此,考虑品格锻炼多,考虑工作效果就少了。”
  
  潘明祥说:“至于说怕死,英雄并不是他没感到恐惧,而在于他战胜了恐惧!只要不被恐惧吓倒,就是好汉子!”
  
  谈话的结果,任长胜接受了荣誉称号。庆功会一开过,他就跑到村外松树林里,把胸前的红花解下来挂到松树上,向战场那个方向敬了个礼,坐在草地上不出声地哭了一场。
  
  三
  
  一九四八年洛阳战役时,任长胜已经是个有战斗经验的排长了,以细心侦察出名。
  
  进军洛阳途中,找向导的战士在山沟里碰到个国民党逃兵,连冻带饿已经半死了。问他什么都摇头。他说的话战士也不懂,就把他带了回来。潘明祥问他话,他也是摇头,嘴里哇啦哇啦说了一阵,大家也还是不懂。那个逃兵又说了几句,不知怎么一来,任长胜听懂了。
  
  过了一会儿,任长胜翻译说:“他是青年军二〇六师的士兵。长官下令叫强扒老百姓的房子,他不忍心干。长官打了他四十军棍,他一赌气开了小差。他怕老百姓看见他,把他打死,出来后钻山沟,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那个逃兵拿出了符号和带照片的证件,他叫林大山。
  
  连长看完证件,吩咐炊事员给他两张烙饼,对任长胜说:“留他两天吧,目前我们在行动中不能暴露运动方向,马上放他走不合适。别人不懂他的话,就把他交给你带着。”
  
  任长胜和林大山谈了一阵,回来向连长汇报:“我讲了俘虏政策,他说既被我们抓住,当然听我们处置,就希望我们不要强迫他再当兵。他要永远脱离内战战场。”
  
  连长说:“看样子不像大老粗。”
  
  任长胜说:“青年军招的全是初中以上的知识分子。他是台湾人。日本投降前一个月,被征召入伍,在日本军队服役。日本投降后,国民党送日本军人回国,却把台湾人全编到他们7部队来了。”
  
  连长把嘴咧得老大,说,“乖乖,你真不简单,还懂台湾话!”
  
  任长胜说:“我跟他说的是日本话。刚才他说台湾话,咱不懂,他又改说日本话,我才听懂!”
  
  潘明祥悄声对任长胜说:“他懂普通话,不信你注意观察!”
  
  排长平时和一班生活在一起,任长胜就叫林大山跟在一班后边行军。
  
  这个林大山,看样不是个利索人,又在山沟里滚了几天,浑身又是泥又是土。而且一边走路一边搔痒,一看就知道生着疥疮。一班长一边走路一边捂鼻一子,只是碍着排一长面子,没好骂出来。
  
  晚上烧洗脚水的时候,任排长吩咐多烧一锅。大家都洗完脚,他吩咐一班长找卫生员要一包疥疮膏来,就拿着自己的毛巾、肥皂,领着林大山进了灶房。一班长取来疥疮膏,灶屋的门已经从里边插上了,隔着窗户,只见水气腾腾,火光通亮。他扒着窗户往里望,见任长胜正帮那个俘虏兵洗澡,俘虏兵脱得赤条条地蹲着,任长胜挽着袖子替他搓背。一班长喊了声“报告,药来了。”就蹲在一边去生气。
  
  门开了,任长胜擦着汗走了出来。
  
  一班长把药膏往任长胜手里一搡,说:“我有意见!”
  
  “有意见就提呗!”
  
  “你不是带了个俘虏兵,你带了个爹!”
  
  “咦,火气还不小!好,咱们谈谈,不过小声点。”
  
  “小声干啥,我还怕谁听见!”一班长说,“行军、带哨累得你一躺下就哼哼,可你还自找外差!”
  
  “这怎么算外差?班里哪次来了解放战士你不是黑天白日忙。补衣服吧,盖被子吧,行军连背包你都帮着背。怎么我干这点事就不行了?”
  
  “那是新战友,这是个啥?对俘虏不侮辱,不搜腰包,来去自由就够讲政策的了。干啥弄这一套!”
  
  “俘虏跟俘虏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他就是比别人更脏点。”
  
  “他是开小差出来的。这跟机关枪欢迎过来的不一样,对不对?”
  
  “就算对,又怎么样?”
  
  “从国民党那儿开小差,这得有点反抗精神;因为不愿坑害老百姓挨了打,这得对人民有点同情心。一个对国民党反抗、对老百姓同情的人,要不要搞个统一战线呢?”
  
  “我说不过你。”
  
  “说不过就帮我把工作做好!”
  
  “你还要我干什么?”
  
  “多作宣传工作,用行动。要体现出我们是人民的军队,对人民满腔热情。”
  
  “我执行命令,要叫我像对老乡们那样打心里亲热他,我办不到。”
  
  “按革命利益需要的做。至于感情,我也在克制着自己的某些感情呢!”
  
  林大山经过这么一洗,又吃了热乎饭,脸上有些活人气了。两只眼睛以拘束、歉疚的神情代替了惊恐的神气,可仍然一声不响。直到睡觉时,他指着草铺,自卑地笑着跟排长说了句外国话。排长点点头,把自己的背包打开,紧靠墙根铺好。林大山鞠躬行礼的说了一阵,躺了下去。任排长紧挨着他躺下,身上只盖了件棉大衣。一班长嗓子眼狠狠地哼了一声,把自己的被子撩起一半扔到任长胜身上,噘着嘴扭过身去。任长胜轻手轻脚把被子掀下来,又都盖在了一班长身上。
  
  一班长头也不回地说:“你不冷啊!”
  
  任长胜凑到一班长耳朵边小声说:“那个人长疥,爬上虱子要传染你!”
  
  一班长猛地一使劲翻过身来,冲着任长胜说:“他的虱子偏不咬你?”
  
  “我给了擦药时自己身上也沾了硫磺味,虱子不敢靠身了。”
  
  明知黑地里排长看不见,一班长仍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压住了火气说:“你这个知识分子,哼!”把被子仍然给他盖上。
  
  一班长虽然生气,第二天还是捏着鼻子照顾俘虏兵。他习惯于执行命令,也不忍心太劳累排长。班里的同志尽管满肚子不情愿,可他们不光心疼排长,也不愿班长太累着。这一来倒真显得热气腾腾了。俘虏兵大腿根打烂了,一沾水就痛得龇牙咧嘴。过河的时候,任长胜刚伸手要背他,班长就抢了过去。他还没背上背,战士们又挤走了班长,抢到自己背上。
  
  那俘虏兵眼神已不是歉疚和拘束了,变得深沉、严肃,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恼人的问题。
  
  这一天,只走了五十里地就宿营了。吃过饭连里下令休息,自由活动。任长胜就招呼林大山到村外挖野菜去。
  
  他们走近一片青翠竹林边上,任长胜慢慢站住脚,呆呆地出神,手中的挖菜小铲落在了脚前。
  
  “排长先生,”林大山用日语说,“您的工具掉了。”
  
  任长胜说声“多谢”,弯腰捡了起来。两眼闪着异样的光彩:“看见竹子,想起我的妈妈,她正一个人生活在我们那满是竹子的庭院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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