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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就要进攻

  拂晓就要进攻 (第2/2页)
  
  “您的家也在南方?”
  
  “在日本。”任长胜望着天边缕缕白云说,“那里有好多竹林啊!往房后的山上望去,不论冬天夏天,满眼碧绿。房前几十步就是海,又是一片澄蓝。一阵雨过去,空中没有尘埃,地上不见泥泞,连空气仿佛也带着透明的青绿色。”
  
  林大山说:“我的家乡也有竹林,有海。”
  
  “那里的人爱竹子。裱糊屋子时,在两层薄薄的壁纸中间都要加上一簇簇、一片片的鲜竹叶。绿竹叶透过雪白的壁纸显现出来,坐在屋里就像坐在雪后的竹林中。夏天,有风的夜晚,躺在榻榻米上总也弄不清哗哗响着的是竹声还是水声。”
  
  “我也听过那种声音。日本和中国有许多相像的地方。”
  
  “我从小就会唱一支歌:
  
  啊,竹子,竹子,
  
  摇曳着鹤翅般的枝叶,
  
  是给月亮擦脸吗?
  
  林大山接下去背诵:
  
  我不是给月亮擦脸,
  
  我在学姑娘们的舞姿。”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隐伏着的乡愁。刹那间横在两人之间的无形冰障融化了。两颗心靠近了。
  
  “您是华侨?为什么回国来了?”
  
  “我爱日本,爱妈妈,爱我童年的伙伴。可是没有一个富强的祖国,在哪里连呼吸也困难啊。”
  
  “你说的我懂,我懂。听你的口气,令尊大概不在了吧?令慈怎么舍得你?”
  
  “没有祖国的尊严,也就没有民族的尊严,母亲明白这个。她赞成我把生命献给祖国富强的事业。她爱日本,也爱中国。”
  
  林大山沉默下来,一阵踌躇,终于放胆问道:“排长先生,我可以问一句话吗?”
  
  “为什么不可以?”
  
  “你们抓住我这个敌人的逃兵,不仅不侮辱,反而超乎寻常地关照,到底为什么?是想从我嘴里换取情报?”
  
  “不,我们知道你懂普通话,连这点都不挑明,还提什么换取情报?”
  
  林大山愣了一下,改口用中国的普通话说:“你们怎么知道我懂普通话?”
  
  “我们指导员早说了,二〇六师主要成员是关中河南的知识青年,你不懂普通话怎样接受指挥?”
  
  林大山羞惭地低下了头。
  
  “你没见我们怎样对待老百姓吗?”任长胜说,“我们的目标是解放全国人民,改造自己的国家。既然这样,当然把全国人民都看作自己的兄弟。你脱离了反动军队,也就成了人民啦!”
  
  “先生,请原谅我,”林大山握住任长胜的手,嘴角颤抖着说,“你给我洗澡、擦药,把被子给我盖。你的士兵背我过河,我始终认为是在对我使诡计、耍手段。我不仅毫无感激之心,反倒更加警惕,更加担心了!真对不起你们。现在我明白了,你们为了信仰,可以排除个人感情上的喜恶,我尊敬这种精神。请你把我带到边部去,为了表示我的敬意,我情愿提供我所知道的一切。”
  
  任长胜转身领着林大山到连部去。
  
  林大山在连部,把洛河桥头的工事设施画了一张草图。他说明,他们是一个班修一段,各班不许乱串。他就知道他所修的这一段。
  
  连长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
  
  林大山说:“不要说这话,我不懂政治,更不能判断社会主义是好是坏。只是你们对信仰的忠诚态度感动了我。我相信,由这样一群有忘我精神的人组成的军队,一定会达到目标的。但愿你们的主义真能救国。我们台湾人任人宰割了五十年,祖祖辈辈都盼望自己的祖国强盛起来呀。”
  
  潘明祥说:“我相信全国人民,终究会认识到,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
  
  连长拿出林大山的证件,交还给他,说:“我们马上要进入阵地了。今晚上请你到连部来吃饭,然后你就可以去你要去的任何地方。临走前我们给我开路条、拿路费。”
  
  林大山想了想说:“如果我再留两天,有妨碍没有?”
  
  “有事情吗?”
  
  “我想再对贵军多了解点儿,当我回到台湾的时候,能对人们介绍得更准确些。”
  
  “我们欢迎。”
  
  四
  
  部队进入了洛阳外围的集结地。夺取洛河桥是外围战的重点,连长向上级把这个任务要求到手,派一排担任主攻。林大山就是从桥头跑出去的,他画的草图也正是这部分。听说任长胜要去看地形,林大山自愿担任向导。经连部批准,任长胜、林大山和一个战士半夜就出发了。
  
  整整过了十二个小时,直到第二天中午,三个人都没有回来。连长很不放心,排里的战士也怀疑林大山靠不住,就派出两组人去寻找。下午四点,一组人空手而回,另一组背回了战士的遗体。看得出是从背后中弹,又爬了很久,死在路旁的。任长胜和林大山却杳无音信。
  
  大家议论:任排长对林大山太轻信了,显然是遭了暗算。
  
  “书呆子!警惕性不高!”连长又气又急,在院子里来回转着圈子说,“抓住那个台湾小子,我拿刺刀捅了他!”
  
  潘明祥说:“事情还没弄清楚,你先别着急么!”
  
  直到天黑也没有消息。拂晓就要进攻,连长对林大山画的那张草图也有了怀疑,决定亲自再去侦察一次。这时,几个战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门说:“报告,任排长回来了!”
  
  潘明祥忙问:“就他一个人吗?”
  
  战士们说:“不,两个人。林大山背着排长回来的,排长挂彩了!”
  
  大家蜂拥出去。卫生员闻讯已扛来了担架。大家帮助把任长胜放在了担架上,任长胜撑起半个身子叫道:“先让我报告!”连长喊道:“先去包扎,报告来得及。”潘明祥和大家随着担架一起往卫生员的小包扎所走。连长看见林大山拿着支中正式步枪,而任长胜的枪没有了,就问:“你们上哪儿去闹了一整天,叫我们好担心。”林大山说:“我们被俘了。”
  
  “什么什么什么?”连长马上站住脚,拉住林大山小声说:“跟我到连部谈去。”
  
  五
  
  原来情形是这样的——
  
  看完地形,任长胜怕有隐蔽的火力点没有发现,就布置了一次火力侦察。他和那战士从两个方向,各打了一梭子弹,几个地堡都还击了,没遗漏什么。他们正要回身撤走,冷不防从背后山坡上打来一梭子重机枪。林大山正卧在一块凹地中,当他看清背后山脚下有隐蔽的地堡时,任长胜和那个战士全中弹倒下了。正面地堡蹿出来四五个人,先下了任长胜和战士的武器。他们发现林大山,刚一举枪,林大山举起手喊:“我是自己人,二〇六师的!”敌人围了上来,他们验了林大山的证件,问他怎么跟共军混到一块去的。林大山看到对方穿的是保安团的军装,知道换了防,就说自己奉命去抓民夫,误打误撞叫共军抓住了。他们在押解自己的途中迷了路,又把他押回到了这里。问共军有多少人,什么番号。林大山眨了眨眼:“谁听说过军人对俘虏交代自己番号的?”正说着,搜查的人报告打坏腿的那个人并没死。他们就抬着任长胜、押着林大山一起进了坑道,把他俩关在一个备用的空地堡里。
  
  敌人为了要情报,对任长胜用了刑。任长胜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肯说,敌人只好把他吊在梁上,扫兴而去。
  
  在敌人折磨任长胜的时刻,林大山蹲在地堡一角,头埋在膝盖上,用拇指塞住耳朵。就这样也还是后背发冷,战栗不已。审问的人走远了,他慢慢抬起头来,已经满脸是泪了。
  
  他用袖子擦擦脸,手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半盒烟,朝门口的哨兵递过一支去,说:“弟兄,给个火儿。”
  
  哨兵往两边瞅瞅,接过了烟。
  
  “出去抓夫,你怎么敢离群儿呢?”哨兵说,“这下子,四十军棍跑不了啦。幸好你是中央军,要也是杂牌,我们连长先就给你一顿鞭子。”
  
  “弟兄,”林大山朝任长胜歪了下头,“挂彩的人,再这么吊着不就完了?都是吃粮当兵的,想法儿给他松松不行吗?”
  
  哨兵没言语,喉头的锁骨动了动。
  
  “都是中国人,当兵的跟当兵的有什么仇!谁保的齐不当俘虏啊!我叫人家抓住,人家可一个指头都没碰我!”
  
  “当官的要这么办,小兵能说啥!”
  
  “身在公门好修行,前线上枪子有眼呢!”
  
  “你要行好,咱交个朋友。装看不见就是了。绳子可不能松,给他脚下垫两块砖吧,墙根下有。”
  
  哨兵转身去望风,林大山给任长胜脚下垫了三块砖。任长胜低声用日语说:“水,给我喝口水。”
  
  林大山把半包烟全给了哨兵,托他弄来一茶缸凉水。背着哨兵,端到任长胜嘴边去喂他,悄悄用日语说:“我没法报答你对我的关照,心里很难过。不久我要被押回青年军去了,你有什么事,赶紧对我说。我只要死不了,决不忘记替你办!”
  
  “见到我们的人,替我报告一声,我没有玷污革命战士的荣誉。”
  
  “记住了。”
  
  “我没有完成任务,请上级给我处分。”
  
  “你?”林大山哽咽地问:“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事要我办吗?”
  
  “这全是我自己的事。”任长胜微笑了一下,“我回国来就是为了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国家富强,民族复兴的事业。求仁得仁,我很满足了。只可惜我找到革命部队太晚了,战斗的时间这么短,要能再参加战斗多好,哪怕再给我一次冲锋的机会呢!呐喊,厮杀……”
  
  林大山第一次看到任长胜的眼睛里滚动着泪水。
  
  “我懂得,你是幸福的!”林大山一半安慰对方,一半自我感叹地说,“你们活着有目的,临危也有慰藉。可我不论活着还是死去,都像一片扔在河水里的落吐,毫无目的,身不由己地旋转、飘流,没有人认真地看它一眼。从我走进社会,头一次被当作人待,就是跟你们一起的那几天……”
  
  外边有零乱的脚步声,林大山闭上嘴,又躲到角落里去。
  
  敌人连长站在地堡外宣布,送林大山回青年军发落,叫他顺道把共军战俘背到保安团团部去。一个匪军押解着他们。
  
  天黑了,飘着牛毛细雨。林大山背着任长胜在战壕里行走不便,押解的匪兵急着回来交差,叫他们爬上战壕,沿着洛河大堤行进。大堤上不时有游动哨,匪兵答了口令就放行,并不查看。
  
  押解的匪兵在他们后边有五六步,任长胜在林大山耳边悄悄地说:“朋友,咱们要永别了!我现在才感到生命多么宝贵,多么不该浪费它!你还有大半生的岁月,认真考虑一下怎么活得更有意义吧。这么腐败的政府,这么反动的军队!随着这样的浊流会飘荡到什么地方去呢?每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都应该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改变祖国命运的斗争中去!”
  
  林大山没有出声,把背着任长胜的两只胳膊用力的紧夹了一下。
  
  押解的匪兵靠近了,林大山说:
  
  “兄弟,方便一下。”
  
  “懒驴上磨,你利索点!”
  
  林大山把任民胜放到地上,用手悄悄捏了捏他的手,走出两步,蹲了下来,两手在地上摸索,不一会儿触到了修工事扔掉的半截砖头。匪兵见半天没动静,就粗声粗气地吆喝:
  
  “你在那儿磨蹭什么?拉线儿屎啊?”
  
  林大山说:“那河里有个什么东西,一闪一闪,怪吓人。”
  
  匪兵走到岸边,问道:“在哪儿?”探头往下看。林大山忽地一下跳起来,拿半头砖朝他头上砸去。任长胜用尽力气抱住了匪兵的两条腿。那匪兵叫了一声,双手端起枪。林大山朝他头上又砸了一砖,夺过枪,狠狠地朝他脑袋上砸了一枪托,那匪兵跌到河里去了。
  
  任长胜力气用尽,也失去知觉。
  
  林大山把枪挂在脖子上,背起任长胜,转身朝远离河岸的方向疾走。终于逃出了敌人防区。
  
  卫生员给任长胜检查完伤口,报告说,大腿腓骨被机枪打断,肋骨有两处受刑时被刺刀挑断,两腋全是炭火的烧伤,必须马上送后方医院。潘明祥命令派担架送走,任长胜却说:“情况全在我肚子里,我哪能走呢?”
  
  潘明祥说:“你看,这样子能参加战斗吗?”
  
  正说着,连长和林大山挤进屋里来,林大山穿了一身崭新的解放军军装(是连长把自己保存着的送给了他)。大家一见,热烈地鼓起掌来。林大山向任长胜敬个礼说:“报告排长,新战士林大山向你报到。”
  
  “オメデト。[注释1]”任长胜脱口而出,说了句日语祝贺他。两人握住的手好久没放。
  
  潘明祥说:“这回你可以安心走了吧!”
  
  “能不能叫我在这里等着,听到你们占领桥头的捷报再走?”
  
  “不能!”连长斩钉截铁地说,“占领阵地后,我派人骑马追到路上去向你报捷,可你不能留在这儿等着。”
  
  当集合号吹响,部队向前沿运动时,担架抬着任长胜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任长胜趴在担架上,把头翘得很高很高,望着拂晓渐渐消失的人影。随后,又躺下来,凭着传来的枪炮声、呐喊声判断部队的战斗情况。太阳散落红彩,燃得白焰灼目的时刻,林大山骑着一匹卷毛白马刮风似地撵上来,直跑到担架旁喊着说:“战士林大山奉命向排长报告:我连经过十五分钟战斗,确实占领桥头阵地,没有伤亡。”
  
  七
  
  等任长胜出院时,部队已经开到淮海前线了。
  
  任长胜到达连队,升任了副连长,潘明祥调到另一支部队去作营教导员。大家把潘明祥送出村外,潘明祥招呼任长胜陪他再走几步。
  
  这是冬天的一个早晨。淮海平原上一片雪白。初升的太阳把他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清冷、新鲜、甜滋滋的空气使人浑身力量充沛,精神抖擞。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潘明祥问:
  
  “你对入党是个什么看法呢?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表达过这种愿望?”
  
  “我认真地考虑过。”任长胜低声、诚挚地说,“党是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的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可我头脑里至今还有许多小资产阶级的思想。这些东西没清除以前,如果入党,对党、对我都是不负责任的!”
  
  他走了几步路,又补充说:“我说的小资产阶级思想,不仅指对事物的看法,还包括感情方面的一些东西。这改造起来要慢一些。”
  
  潘明祥没再说什么,临到分手,才满怀深情地说:“我赞成你这种严肃态度,希望你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八
  
  从那次分手,潘明祥再没有见过任长胜。只从简报上见到了他在一次次战役中英勇作战的记载。一九四九年六月初,任长胜牺牲在上海市四川路桥上。牺牲时是连长、战斗英雄、二等功臣,仍然没有入党,而且连一份入党申请书也没写过。
  
  老战友们回忆起任长胜,对他的看法不一致。有人说,在入党问题上他也是太书生气。我们许多人都是带着一些非无产阶级的思想走进党内来的,经过长期的锻炼改造,才逐步无产阶级化。按他生前的表现,已经具备入党的条件了。也有人认为,不少人明知道自己身上共产主义的东西很少,也没有认真改造的诚意,却偏要硬挤进共产党内来。相比之下,倒是任长胜这种老实态度更值得敬重。
  
  林大山在解放后当了某工厂的领导人。“***”得势时,因为他曾在日本军队服役一个月,被打成“忠实为帝国主义服务、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刽子手”。为了打倒他,把引导他参加革命的任长胜也株连上。说任长胜既是“日特”又是“叛徒”,伙同林大山叛变投敌又潜伏回来。他们冲进烈士陵园,砸了任长胜的墓碑,焚烧了有关任长胜的传记资料。
  
  这些,潘明祥是听说的。他想,今天既然要自己整理任长胜的材料,大概对林大山也该落实政策了吧。
  
  一九七九年
  
  [注释1]即恭喜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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