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浪桥 (第2/2页)
“你不带我我就喊,怕爷爷追不上你!”
肖淑梅跟着他叔叔当了新四军。
“哟,你还是个大小姐呢!”徐大为说,“我看你满能吃苦。”
“这算什么苦!首长也不摆爷爷架子,意见也提得,笑话也讲得,都是同志。当小姐那才叫背时,我爷爷总是领着我去拜客。不是给这个爹爹磕头就是给那个婆婆拜寿,然后站在一边装泥菩萨,话也说不得,笑也笑不得,来得个苦!”
她作为叔叔的小尾巴走进部队,如今她也有了自己的小尾巴。她要领这个小尾巴走上舞台,她为这事高兴,当一件正正经经的事来作。
但是小尾巴可有比她强的地方。
一次演完戏就行军,走出一二里路,她发现自己的小日记本丢在后台了。那里边有她几张心爱的小照片。她不敢要求回去找,怕全队为此停下来,会受到大家批评。便偷偷地流眼泪。
徐大为问她:“哪里不舒服?脚打泡了?”
她小声说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他。这么一来,中途休息就发现她的小尾巴掉队了。
大家责问她:“不是你领着他的吗?怎么丢了?”
她低着头,带着哭声说:“过那片竹林时,他说要去解手的。”
队长派人卸掉马垛子,骑上马去找,过了半小时才找回来,说是在演戏村前碰到他的。徐大为说:“走出竹林头蒙了,顺原路跑了回去。”大家无可奈何地笑了。队长说:“淑梅,解下一只绑腿来,把小徐拴在你的背包带上!”
重新上路的时候,黑影里徐大为把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塞到淑梅手里,悄声说:“傻东西,只会哭!”淑梅拉着他的手不再松开,回答说:“你才傻,要是追不上队伍可怎么办?”
“当通讯员的还会追不上队伍?”
“你真好!”
(怪不得这语调像是听到过!)
苏北水乡,河汉交流,到处是独木桥。肖淑梅一见这种桥就两腿打颤。他从前边拉她,从后边扶她,帮她背背包,拿道具。埋怨她说:
“连桥都不敢过,算什么当兵的!”
“这也叫桥?你看看我们无锡的桥!木造的,石搭的,弓背的,太湖有一座万浪桥,在月光下看去……”
(天!怪不得这桥我像是见过!)
一个月演出完了,临走前淑梅给徐大为拆洗了棉袄,还给他棉袄上缝了一条雪白的衬领。回到部队,大家说他一个月的工夫变得干净了,文雅了,学了不少知识分子腔。还有人开玩笑说:“怎么没把你那小放牛的妹子带回来作媳妇?”徐大为脸红着把那人打了几拳,可是心里想起了肖淑梅。像丢失了什么,半晌打不起精神来。
过了两年,在沂蒙山区,部队从文工团驻地村外经过,徐大为到团里去看了一下,大家都热情地拉住他说这说那,有个调皮鬼就喊:“淑梅,淑梅,你那牧童哥来了,你怎么倒躲起夹?”
人们哗的一声笑着闪开条空,原来淑梅躲在人后边呢,红着脸,笑嘻嘻的,长高了不少。她跟徐大为握握手,只是看着他笑,什么也没说。队伍在行军,说笑几句,徐大为就跑步去撵队伍,淑梅追上他说:
“以后写信好吧?”
打完莱芜战役,徐大为写了封信给淑梅,说的全是打仗的事,可一直没有回信。淮海战役的时候,正在战壕里休息,一排长拿着一把信来挨个分发,最后留下封,大声问:“大家猜这封信是谁的?”
班里新战士工二保才结婚,偏他没拿到信,大伙都说是王二保的,王二保脸红着低下头去了。可一排长打开信大声念道:“牧童哥,你好……”一下子战壕里像炸了颗六〇炮弹,都冲徐大为笑起来。徐大为一把从一排长手里把信抢过来,揣进怀里就钻到避弹室去了。他没有看信,只觉得满脸发烧,仿佛是被人揭发了一件丑事,丢人的事,心情十分沉重,甚至想要不要向指导员汇报一下,说明一下,把信给指导员看看,证明自己没作什么腐化堕落的下流事,信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可他又当真希望信里有几句只说给自己听的话,他正战战兢兢地打开那封信,冲锋号响了。在这次战役中他负了伤,信还没来得及看就遗失了。此后南下,渡江,剿匪,他再也没工夫想这件事。等到他想起来,又写信给淑梅。信却被退了回来。她已离开文工团,到什么地方学习去了。
他为这事烦闷了几天,慢慢也就淡了。此后他像所有的人一样,忙于工作,学习,恋爱,结婚,犯过失,受表扬,再也没想起过她。
五十年代末,有一个老战友到徐大为工作的城市出差,顺便来看望徐大为。喝酒时,趁徐大为的爱人去做菜的空当儿,他对徐大为说,有一次他到个外事部门去公干,意外地碰上了那个唱小放牛的妹子。
“看样生活得很不如意呢!抱着个孩子,可又说没有爱人,大概离婚了。她说她很快要从那个单位调出去。而且不知怎么搞的,这么多年的老同志,好像还没有入党!”
徐大为想往深里再打听,可那位战友没作过调查,一无所知,这一点情况,也全是她自己话里带出来的,据他说,她对老战友并不热情,连句请到家里坐的话也没讲。
徐大为心想:“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他暗暗地烦闷了一两天,又淡下去了。从此再没机会谈起她,想起她,终于连这个名字也从记忆中抹掉了。*****中,正当他挨批挨斗的紧张关头,不知从哪里来了两个夹黑皮包的外调人员,开口就说:“你跟肖淑梅是很熟识的了,讲一讲关于她的事吧,争取立功赎罪!”
“肖淑梅?”徐大为愣了一下,几乎是自语地说,“我不认识叫这名字的人呀!”
来人拍桌子,瞪眼睛,并说不划清和特务分子的界线对他的案情极为不利。可是天地良心,他实在想不起来。来人只好拿出一张穿干部服,戴着某中学校徽,瘦削,苍白的女人照片给他看。他看了一眼,更加肯定从来没见过这个人。来人啪地一声,把桌子拍得山响,又扔出一张发黄了的照片。徐大为拣起来一看,是“小放牛”剧照。
“这个男的就是你!赖不掉了吧!”
他想再看一眼,可是照片被夺走了。他无可奈何地写了个十几个字的证明材料:“二十年前我和她同演过小放牛,特此证明。”
这本来该引起对她的回想,关心。可他自己正白天挨斗,夜晚写材料,头脑已经麻木,而且没有一点空隙了,竟连烦闷一下的机会也没有。这些片片断断,都是他看到青苔上的刻字后才想起来,而且是三十多年来第一次这么系统的回想。他后悔刚才没主动问一下她的姓名,从而失去了相认的机会,这一生不会再有这么个机会了。她到底碰上了些什么事?什么原因促使她走这么弯曲的道路,她的笑容后边有凄然的神色和泪光,她在刻划自己的名字,自己对她的不幸也负有一分责任吧!
开会的时间到了。他心绪纷乱地走回宾馆,投入了正常的工作日程。开会,发言,争论,协商……终于把他的注意力扭转了过去。吃过晚饭,他平静了些。又一个人漫步走向万浪桥。
湖水仍然一平如镜,几只水鸟绕着白帆盘旋,鸣叫,浅浅的涟漪自船边散开来,散开来,在岸边发出叹息般的轻声。
他踏上桥身。用手抚摸那湿凉的青苔。他明白了她对祖国的依恋心境,觉得她是在侵吞自己炮制的苦药,无心再责备她了。她把他自己的名字和她对童年、祖国的怀恋扭在一起。这也许是她一生最甜美、最不夹杂苦味的一段回忆了,让她保留着吧。幸亏没有认出她来,没有扰乱她……
月亮升出了水面。远山,近树,静止在水上的白帆,间或闪光的灯塔,都蒙上一层梦境般的光华。他漫步走下桥头,沿湖岸走了三二十步,又回身眺望万浪桥,它像个娴静的少女,月光下安睡在涟漪上。肖淑梅当年给他讲的万浪桥,正是这个模样,可它已不属于肖淑梅了。看到她对故国恋恋难舍的凄苦心情,才感到生长在祖国土地上,为祖国献身是多么值得珍重的幸福。过去了的生活,回顾起来总有些像幻觉,像梦境。可是工作的成果,劳动的成果却实实在在地留下来。像这座桥,谁也记不得造它的那些人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是怎样生活的了,可桥依然存在着,为一代又一代人服务。只有劳动是永远实在的呵!
他加快了步子。明天就要离开无锡,有几件工作要连夜把它做完。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