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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多村秀美

  喜多村秀美 (第2/2页)
  
  一晃就过去了好几年。“狗打石头人咬狗”的局面也并没有维持多久。“***”垮台了,比他们上台所用的时间少得多。而在后期,章组长又忙于跟自己老婆离婚和追求一位香港来的打字员,对我放松了追问,这笔糊涂帐终于往“***”头上一推了事。
  
  从牛棚出来之后,在待分配的闲暇中,翻看过时的“参考消息”,又想起了喜多村秀美。那时小报上,登了一些外国红卫兵武装闹革命的事。其中也有来自日本的消息。我虽不敢和外人议论,可心中颇有怀疑“枪杆子底下出政权”、“农村包围城市”这一套法宝。在地窄人密,通讯、交通很现代化的日本,当真也“放之四海而皆准”吗?一看到秀美那张穿绿军装、举红宝书的照片,我就忧虑:她会不会贸然参加那些扔炸弹、劫飞机之类的事去?会不会碰到什么意外的遭遇?她那年已七十岁的父亲又怎么样了?女儿会不会和他划清界线、一刀两断,像我们中国许多家庭那样演一出悲喜剧?
  
  我注意阅读来自日本的每一行新闻。可是找不到有关她的消息。
  
  一九七七年,我恢复了工作。有一天外事部门打来电话,说一个日本来访团体和翻译要见我,问我见不见。我急不可待地问:“是喜多村秀美吗?”
  
  “对!”
  
  “能马上见她吗?”
  
  “马上可不行。她后天才有时间。到时候我们派车来接你吧!”
  
  我答应了。可是这一天我心乱得什么也没干下去,急于想知道她近两年的情况。
  
  从恢复工作以来,为了把我这半残的身体弄硬朗点,我坚持步行上班,起得相当早。早晨路静人稀,常会看到大白天不易见到的稀罕事。外事部门打电话来的第二天,是个有雾的清晨。我上班时经过天安门前,走过金水桥旁,听见有个女人的哭声。无意间向哭声起处望了一眼,发现坐在地上的竟是个穿墨绿色连衣裙,头发蓬乱的日本女人。是不是走错路找不到宾馆了?是不是钱包叫人偷走了?虽说忌讳仍然很多,心有余悸,但总还有一点中国公民的责任心,不能昧着良心假装不懂日本话。我就走过去问了一声:“您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事吗?”
  
  女人抬起头,擦擦泪看了我一眼,随即叫了声:“兄长!”接着就拉着我的手大哭起来。竟然是喜多村秀美!真想不到,也真没办法,似乎她每次和我见面总要把我放到个尴尬境地上!上一次是那个样,这一次更蹊跷,天刚亮,在天安门广场,一个外国女人拉着你的手哭……我简直手足无措了,有点着急地问:“你怎么啦?说你明天才有时间见我,怎么今天倒有空在这里哭,你疯了?”
  
  “幻灭了。哭我自己,可怜我自己!”
  
  “说明白一点不行吗?”
  
  “还用说吗?”她指指东西长安街说:“红海洋没有了!语录牌没有了!揪斗牛鬼蛇神的红卫兵队伍没有了!世界革命的中心在北京,可是北京不革命了……”
  
  如果是中国人说这些话,我可能一句把就她顶回去,更可能一个耳光打得她头脑清醒些(我没真打过人,可是在想象中打过人,而且把人打倒了。这种想象直到近年才消失。它是从我挨章组长的第一个耳光时开始产生的)。
  
  我说:“原来我以为你是个有志于革命的青年,是善于思索的人。没想到竟这么轻信。相信一件事十分轻易,否定一件事也十分简单。”这一句带责备的话,倒起了止哭的效果。她猛地站起来问我:“这是你说的吗?我是称呼你兄长的!”
  
  “我就是以兄长的身份来指责你的!”见她没有说话,我又问:“你在中国能呆多久?”
  
  “‘友好之船’要走沿海三四个城市,总共二十天。”
  
  “你在这二十天里把你的眼睛转到普通中国老百姓身上去:工人,农民,老干部,知识分子,看看他们脸上的表情和你上次来时有什么变化!如果你愿意,也可以问问他们对现在党中央的政策是什么态度!你可以从我开始。你上次来时,为了嘱咐你自己分辨章组长的话,我得冒险说日语,现在我可以站在天安门前充分阐述我的观点!你不觉得有什么变化吗?我身边还有监视的人吗?”
  
  “唔!章组长?是你那个朋友吧?后来领我们和红卫兵串连的、给我们讲革命道理的那个人?”
  
  “对。”
  
  “我倒想再和他谈谈。听听他的看法。”
  
  “你见不到他了!”
  
  “怎么?被监禁了?”
  
  “监禁他有什么意思?”
  
  “为什么见不到?”
  
  “他不在国内了。”
  
  “你说什么?”
  
  “他随他的妻子去香港了。走时请了一年探亲假。已经两年半了,连信也没来过。”
  
  “世界上有这种事?我不敢相信。”
  
  她冷静些了。说九点钟要陪“友好之船”的人访问参观,要我送她到宾馆去。路上我问她近年的情况。她说上次回去后,就放弃了学位考试,全力搞革命了。她们一伙人处处打先锋。她自己曾两次被捕,遭到了警方的监视。而普通的日本群众,却不理解她们,怨她们过左、过激,破坏了斗争的统一部署。她们很苦闷,认为这么干不是解决日本问题的好方法,想单独组织游击队,准备武装斗争。她们几个人全是中等家庭出身,没吃过苦,身体也不强,所以决定先从锻炼身体入手。夏天爬山,冬天滑雪,每到体力不支时就集体背语录、背毛**诗词:“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在一次登攀富士山时,她脚一软从半山上跌了下来,造成脑震荡,进了医院。在医院住了一年,仍然一看书就头疼。所以出院后就被她父母送到京都的三笠山下住疗养院。一住整整三年。出来时世界变了样子,原来一块准备拉游击队的人,有的找了工作,有的回校读书,大都认为那是狂想了。还有几个坚持这条路线的,却转入了地下活动,总之是找不到了。她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好,所以找机会再到中国来取经。可没想到,中国已成了这样。
  
  过了一会儿,她像想起了什么,站住脚问我:“那位章组长真去香港了?”
  
  “走了两年了。”
  
  她怔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要是真的,我还得大哭一场。”
  
  “这也值得你一哭?”
  
  “你到宾馆就知道了。说不定有个奇迹在等着我们呢!”
  
  她拉着我进了宾馆,直奔饭厅。进了饭厅,有许多空位置,她却不坐,领着我到坐满人的几个桌跟前去转悠。转着转着嗓子里“嗯”了一声,领我径直走到靠屏风的一个桌前站住了脚。
  
  那桌上,一个穿米色西装,留长发、大鬓角的男人正专心致志地在切荷包蛋,他感到背后有人在注视他,停下刀叉回过头看看,随即满脸笑容地站起来说:“是喜多村女士吧?怪不得昨天我越看越觉得眼熟。吃过饭我想来打听一下,您已经走了。”
  
  秀美回过头来向我作个眉眼,那人也把目光转到我身上,这次是放声地笑了:“文学家先生!从报上看,你是很得意了!”他伸手到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拈出两张名片,给了我们每人一张:“兄弟这次是代表岳父来谈生意的。请多关照!”
  
  名片上印着:“香港龙风贸易公司驻京代表章德正。”
  
  喜多村秀美涨红了脸问:“这真是您?”
  
  “不会错,不会错。昨天晚上在这儿我们不是碰见过吗,当时您没认出我来,我也没敢认您。”
  
  我拉拉秀美的衣袖说:“我们先去吃饭吧!”
  
  “我在反胃,还能吃得下饭吗?”她用手当真地捂上嘴,快步跑出了饭厅。
  
  章组长有点失措。我拍拍他的肩说:“吃您的荷包蛋吧。你一向是勇敢的。什么都不在乎,还计较这点小事?”
  
  我把名片插进他兜里,走出饭厅,当真也有点恶心。
  
  秀美正站在大厅的楼梯口。我要说话,她拦住了我。
  
  “再见吧!让我自己去想想。我会把想的结果告诉你的。我要用自己的脑子思索,不想听任何人的说教了。”
  
  她不等我告别,自己就往楼上走。上了几阶,又转身下来对我说:“这是我父亲的祖国,我不能说他不好,可今天看见的这一切,你叫我回去说什么好?”
  
  我说:“你说中国人真不了起。居然把不可一世的‘***’打倒了!把那些骗子、强盗像排脓似地挤出去了。肌体恢复健康了!”
  
  她什么也没说。摆摆手,自己上了楼梯。
  
  我告别了她,赶紧往机关走,我头晕,血压上来了。必须去吃药。
  
  半个月后,她临回国前夕,从上海给我写来一封信。说是:“我接受你的忠告,观察了许多人,也询问了许多人,结果我否定了自己。并由此又产生了信心……”
  
  一九八〇年春天,我因公到日本去。这一年因为倒春寒,樱花开得晚。四月中间到东京,还赶得上去多摩川赏樱花。接待我的朋友陪我去看樱花,并且告诉我,有几个搞日中友好的老朋友,将在多摩川等候我。
  
  从新宿到多摩川,总要走一个多小时吧。汽车一辆接一辆,还要不时停下来交过路费,高速公路实际上速度是不高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车的背后跟上来一辆朱红色的丰田王冠小轿车。我行亦行,我止也止,真有点寸步不离的劲头!陪我的朋友回头看看说:“很妙,我们长了尾巴了!”我也回头看看,笑着说:“总不致于是便衣先生吧!”朋友说:“中日是朋友,警视厅对中国朋友倍加保护,出专车警卫的事当然有。可你还不够那个地位呀!”我说:“会是谁呢?”他说:“不论是谁,对你都没威胁,只有一家除外。”我问:“哪一家?”他吞吞吐吐地说:“手举语录本,把你们看作背叛革命的人,在日本是有的。不过你放心,对他们来说,你的目标也还小了点!”
  
  到了多摩川,几个老朋友聚在入口处外边等我。寒暄的时候,有人说:“还有一位要见你的人,不知为什么迟到了!”
  
  我还莫名其妙,那辆朱红色小车拐了个急弯,吱地一声停了下来。前车窗探出个女人的头说:“我陪客人一起来了!保护着他来的!”
  
  大家喊她:“调皮鬼,快下来!”
  
  她却把车开走了。开到老远的停车场停放好,才飞也似地跑来。因为穿了身粉色西装,头发又剪得很短,所以摘下太阳镜后,竟显着比上次见面时还年轻了。
  
  “秀美!”我板着脸说,“我一到东京就提出要去岩国看你们一家。你知道我来,不来照面,反而跟我的踪!”
  
  “叫你尝尝日本红卫兵的厉害!”她哈哈笑着抓住我的胳膊摇了半天,对大家说:“他是我的哥哥,你们知道吗?”
  
  大家都愕然了。问她出于什么典故?
  
  “你问他:我爸爸差一点把遗产交给他!幸亏他想家,回国了,不然这世界上有没有喜多村秀美还说不定!”
  
  大家又纷纷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把向章组长们交代的事又交代了一遍。他们说:“写下来,写下来,一篇好小说呢!”
  
  多摩川满城樱花。各种肤色的孩子们,乘着悬空翻转的游戏列车,在半空中发出又害怕又高兴的尖叫声。那条仿照江户时代旧貌重建的小街上,一片熙攘。人们在围观武道馆里武士们的剑法表演。
  
  我拉秀美慢走两步,落在人群后边,问她:“你早就知道我来了?”
  
  “我是日中友好运动的中坚分子,当然知道。”
  
  “你在干什么?”
  
  “温习功课,准备重上大学,应付学士入学试验。”
  
  “重回书斋了?”
  
  “不。为了弄懂马克思主义原理,我去学德文。我体会出一条真理:革命者,要寻找自己的道路,不能指望别人给你开一条现成的路!革命是关系到几亿人的命运,要讲科学,要作刻苦的研究、实验。光凭浪漫主义走不通。”
  
  “你爸爸同意了?”
  
  “爸爸死了。”
  
  我一下呆住了。几十年没有见面的机会,现在有了却见不到了。我心里很难过,问她:“你靠什么生活?”
  
  “我丈夫管理着爸爸的饭馆。”
  
  “你结婚了?”
  
  “我妈不愿作生意,我又不会干。不结婚怎么办?吃什么?”
  
  “你丈夫原来作什么?”
  
  “我们是当初红卫兵的同志。可他现在的兴趣转到搞事业上去了。我们两人分了工,他作生意,我探求真理。他得来的生活资料和我得来的精神收获两人同享,共同为日本革命奋斗!”
  
  我哈哈大笑。她也陪着我笑。前边的朋友听到笑声向我们招,责问我们:“你们兄妹见了面,只顾说私房话,把我们作朋友的扔在一边,太失礼了吧?”
  
  一九八〇年八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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