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悬崖上 (第2/2页)
我们挨得紧紧地站着,有好几次我想吻她,但终于压制住了。站了好久,才往回走。想到立刻要去见科长,我一步比一步走得慢。
科长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见我进来,将身子一挪,便招呼我坐下。
“上次叫你考虑一下自己在设计作风上的变化,你考虑了没有?”
“想……想是想了,还没想仔细。”
“怎么想的?孤立的,就设计思想考虑设计思想?”
我含糊地应了声。
“那样考虑不出名堂来!”他昂起头,自语地说。他思考了一下,直爽地问道:“你谈谈,最近一个时期,在你心中占最重要地位的是什么问题?”
“生活问题!”我也坦白地说,“和爱人相处得不好。”
“为什么相处得不好?”
我把我的情况和想法大概和他谈了一下。
他沉默了许久,叹口气:“有些人说‘爱情问题是生活琐事’,我倒不是这样看法,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最能考验一个人的阶级意识,道德品质!”
接着他详细地给我讲了一段从前他自己想离婚而又没有离成的故事。抗战前他在家里结的婚,两人感情一直很好,胜利以后他进了城市,接触了好多知识分子,便产生了要和自己老婆离婚的念头,经过几次请求,领导上批准他回家去办理手续了。在回家坐的火车上他碰见有一孕妇要生产,当时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忙起来了,有人解开行李撕被单给小孩作尿布,有人从这车厢跑到那车厢来回地找大夫,列车长额上挂满了汗珠,就像那个生产的人是他的女人一样。这一切使老科长有了很多感触,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和我说:“当时我就想,我们这个社会的人,所追求的道德精神,不就是要这样地关心别人,关心集体么?对别人负责,对集体负责,互相都把对方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说穿了,共产主义精神不就是这么个内核么?我在离婚这件事上,为我爱人着想了多少?她等待我好多年,今天把丈夫等来了,却是来和她离婚的,不难想象,她的思想,她的精神要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呀……还有比否定自己整个儿的精神品质更严重的悲剧么!就算离婚后我能找到一个漂亮的、合意的新爱人,它能弥补我这终身不能挽回的损失不能?在尖锐的斗争中,自己向自己低了头,以后再说自己是真正愿作个真实的共产主义者,恐怕连自己也不会相信了!”
他的事情,他的话,动了我的心,我有好几次不自觉地联想到了自己老婆那痛苦处境。可是,我又怕我自己的意志软,会真的听了科长的话毁了离婚的念头,等将来后悔失去了加丽亚时再挽救也来不及了。我对自己说:“狠一点,一咬牙就过去了!”便竭力、故意地增加自己对科长反感的情绪,心里在说:“他说的光是大道理,他是没有碰到我这样的具体情况!你身边有一个加丽亚看……”
我嗫嚅地问道:“这么说,两个人在性格、作风方面的不同就不能成为他们是否能幸福地生活下去的主要条件了?”
“是的。当然这很有关系,所以任何人在没有恋爱和结婚以前都有权利选择选择么!为什么你在恋爱和婚后都很喜欢她而现在变了呢?为什么人家嫁给你以后你又见异思迁呢?”她不放松我,追问道:“听说你喜欢加丽亚?”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加丽亚在美术学院因为作风不好被记了过,你倒跟她的性格相投。嗯?你觉得她的作风跟我们健康的思想感情不相容没有?你批评过她这些没有?”
听到他说加丽亚这样,我真吃了一惊,但紧接着,我心里袒护起她来了。是呀,许多人在她那儿碰了钉子,当然不会说她好话!至于美术学院的事,谁知道真相怎样呢?反正加丽亚跟“品质恶劣”四个字连不在一起。莫忘记,科长是在打通我的思想啊,他还会对我称赞她的好处吗,更何况她的许多美处只有我一个人认得出。
科长见我低头不语,以为我动了心了,便叫我回去好好想想。
怎么想呢?说良心话,他的道理没有一句不对;就是有一样,加丽亚是活生生的人,我爱她,也相信她会爱我,我曾想象和描绘了那么多我们将来共同生活的图画,如今一百步走了九十九了,我怎么甘心一刀两断呢?
我知道,如果我认真地去咀嚼科长的话,我自己的良心会受不住的,结果我还是两边下不了决心,那只会无限期地把事情再拖下去,如今从上到下全注意上这事了,哪还有拖延的余地?
我决定回家把事情说穿,跟妻一刀两断!
一想到马上要处理,我又害怕起来。妻的许多可爱的地方一下子又都涌到了我的眼前;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她给我留下的好印象,到我们最近一次吵架中她的忍让态度,一场比一场鲜明地在自己脑子里重映开了。我不禁问自己:“我真没有冒失吗?我失去了她,真地不致后悔吗……”
“果断一些!”我出声地对自己说,“照这样犹豫不决,什么事也作不成!”
然而,我还是决断不了!加丽亚呀加丽亚,你若不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是会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并不感到有什么不满足吗?你害了我!
啊,不,幸福的机会,一生也许就只有一次,如果碰不上加丽亚,也许我今生都不会体验到和加丽亚相处时的愉快,你还是该来的。
另外我也想到,加丽亚尽管跟我很好,但从来没有明确表白过我们的爱情,万一她变了呢?我还是要先试探一下。
我悄悄走到加丽亚宿舍门口,胆怯地敲了敲门。
里边一阵脚步响,门开了。她披着头发站在我面前,笑道:“半夜三更,什么事?”
我说:“没事,我从来没到你这屋来过,看看……”
“那就请进吧!”
她的墙上挂着两幅她的油画像——一个是正面半身,一个是倚在大石柱子上的全身——和一张漫画像,下边各有一个简化的作者的署名。对面墙上,是一张许多穿着滑冰服的人的合影,加丽亚站在中间,周围有一群小伙子。她推了把椅子给我坐。我看到桌上面,台灯前边放着个未完成的半身泥塑人像,便问道:“这是我的?”
“你的完了!”她回身从书柜上拿下一个硬纸匣来,递给我说:“请自我欣赏吧!”
我打开一看,果然是戴着皮帽的、我的半身像。因为比我本人漂亮,有些不大像我了。我禁不住称赞说:“好,好极了!”
她笑道:“是人长的好,不是我塑的好。比如我吧,再好的雕塑师也不能把我塑成个艺术品!”
我说:“得了,不用塑,你本身就是件最好的艺术品!”
说笑一会儿,我正打算把话转到正题上去,外边有人敲起门来。
“谁?”加丽亚拉开门,进来的又是那个穿蓝皮猴的(他又改穿中国式的绸棉袄了,还是蓝色的),他进来后对我点点头,便在桌的一旁坐下了。
我暗骂他来的不是时候,心想他一定有什么事,索性等他走了再说吧,便随手从桌上拿起本书来乱翻着。
见他的鬼,他也坐在那儿翻起书来了!我看看加丽亚,希望她设法把他支出去。
加丽亚看看我,又看看他,格格地笑起来了,说道:“真妙,你们怎么上我这儿演哑剧来了!”
我不由地笑了,他也笑了。
“咱打牌吧!”加丽亚打破僵局说,“赌倒茶的!输了的人给赢了的倒茶!”
我急得了不得,哪有心思打牌!可又不甘心出去让那家伙在这儿——我很后悔以前竟没想到上宿舍来找加丽亚,他一定常常来的!——就跟他们打起牌来。鬼知道怎么搞的,一上去我就输,还要给他倒茶,而且一点也看不出加丽亚对我比对他更亲热些,到第三盘,我把牌一推说:“我不玩了,困得很!”
“别丧气嘛!”加丽亚半玩笑地说,“人们都说赌场上失意,情场上得意呀!”
我觉着加丽亚这话大有深意,立刻浑身都舒畅起来,用胜利者的眼色扫了扫蓝棉袄,说:“好,打!”
可是外边也响熄灯铃了。
我恋恋不舍地抱着我的塑像走出屋,加丽亚送我们出来,悄悄地我说:“你回去看看塑像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
“调皮鬼!”我说完,轻飘飘地向宿舍走去,我等不及回去看,走到一盏路灯下就把纸匣打开了,伸进手一摸,摸出一张纸条,上边写道:
“人还像,只是不知他的心是怎么样的!星期天下午三点,我去北海,你来不?”
一股暖流从心底冲上脑袋,我呼吸都困难起来!一时高兴,便抽出笔来在一边写道:“加丽亚,加丽亚,你就要看到我的心了!”
苦苦地思索了好几天,决定最后一次试试妻子,看还有没有“和平解决”的希望。若实在没有,那就让她恨我好了,也许那样更好些!若叫她带着怀念离开我,对她说来就更难忍受,对我说来,也会加深良心上的自责。
星期六的夜晚到来了。
天冷得出奇,北风吱吱乱吼,马路上冷冷落落,偶有几个行人,也把头躲在大衣领里边。悬在街正中钢丝上的电灯疯了似地乱摇着。
我到家时,妻已先回来了,正在火炉上煮什么,满屋都是甜味。她一只手拿着筷子,两眼直瞪瞪地瞅着火苗。
见我进来,她问道:“外边冷吧?”
我随便答应着,把塑像放在桌上。她凑到桌前,打开纸匣一看,便叫道:“好!”端详了一阵,又说:“可惜这人的技术不高,塑得有些走样了。”
我板着脸说:“艺术是要夸张一些的,你不懂!”
“干什么单单夸张这顶皮帽和围巾。看!帽子还歪着,”她笑道,“好好的人,弄得像个资产阶级大少爷。”
我说:“我本来就不是无产阶级出身,请原谅。”
“你不用凶,”她笑道,“我今后反正不跟你吵架了!真下了决心!”
我觉得她真的有点和平常不一样,暗暗感到有些蹊跷,但又不好意思再板着脸,便假笑道,“不吵了,哭起来还不比吵架更烦人?”
“也不哭了,傻瓜才吵架和哭!”她微笑着说,“我想明白了,那样能解决问题吗?不能!只表现自己软弱无能,反正两人要过下去的,干么不找个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光冲动毫无用处!”
“她是打算一辈子不与我分开了?”我暗想着,有点失措,脱掉大衣后,便拉了张椅子在一旁坐下,心里一边想主意,一边说些没用的话应付她,省得她发现我心不在,又伤心。
我问她:“煮什么?”
“山楂酱,最近我……”她笑笑说,“我想吃,你不爱吃吗?煮好,咱们一人装一罐带到机关去吃。”
我不感兴趣地说:“算了吧,罐子不好刷。”
“我来刷。”
我便不再说话了。她也不像平常那样追问我为什么不说话只一边搅锅里的山楂,一边对着火苗出神。我觉得她有些异样,但没心情去关怀。坐了会儿,我说困了,便先睡下。
睡到半夜,一翻身,我觉出床在轻轻地颤抖,注意了一下,听到她在被底下抽泣。
“讨厌,和这种人一起生活就是哑巴也会发脾气!”我心想,不愿理她,扭过身去。
过了半天,她还不停,我忍不住了,回过头来喊道:“你有什么委屈的,说出来好不好,只是哭!别人老远回家来就是听你哭的?”
她不回话,哭得更响了。我觉着再在她身旁躺下去,浑身要烦躁得炸裂,便一撩被子,披上大衣下了床,拧开灯,从桌上抽出一本小说来,坐在火炉旁看书。眼睛看着书上的字,脑子里却想着其它事。我对自己说:“看来只有离婚才能从这种痛苦里解脱出来了,这算什么生活?每星期六都这样度过!科长光知道讲大道理。让他来过两天这样的生活看……”
过了许久,我觉得又冷又困,她也安静下来了。我才又回到床上去躺下,一边盖被,一边生气说:“你考虑一下,这屋子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你只顾耍脾气,别人怎么忍受?我们都是平等的人,我又没有压迫你。”
她沉默着。我躺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睁开眼,她已在地下缝东西。炉子周围烤着我昨晚脱下的内衣,干净的衣服放在我枕边。我心里鄙视地说:“真是一个不直爽的人,心里明明对我不满,表面上还这样作!加丽亚决不会这样。”
我一边穿衣服,淡淡地问:“缝什么呢?”
她头也不抬,说:“手套,你的!”
“歇一会儿吧,我打算买呢!”
“我知道你不会戴它,但既做了,就做完吧!”她忽然口气转为凄然地说:“什么都应该有始有终不是?”
我走下地,见她两眼红肿得厉害,便说:“你瞧,昨晚你自己说的,再也不哭了,结果倒哭得更厉害了!”
“你放心好了,今后再不叫你看见眼泪。”说完,她轻轻叹了口气。
我讪讪地找些话来问她,她回答得很平静。我想:“她平静下来了,该找机会摊牌了。”
吃饭时,她突然说道:“我今天下午有事要回去!”
我说:“正好,我下午三点有个会。”
她隐隐地冷笑了一下说:“碰得真巧!不过我下个星期不一定回来了。”
我说:“那——我去看你好吗?”
她冷笑道:“不必啦,我们那儿同志也多得很,这个家,也确实叫人痛心……”说着,她又对着窗发起愣来。
望着她那委屈、痛心的神色,我也很难过,心想“快刀斩乱麻,一下子了啦吧!”便把口气放得极缓和地说:“我问你一句话,你不要动感情,冷静地、理智地考虑一下再回答我好不好?”
她震动了一下,随即平静下来,两眼瞅着地说:“你说吧!”
“你是个好同志,我也爱你,可是,你考虑一下,你跟我性格相投吗,共同生活下去会有真正的幸福吗?你不要生气,你冷静下来想想……”
“我知道你要提这问题了!”她似乎胸有成竹地说:“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好不?”
“好!”
“你坦白地说,你最不满意我的是什么”。
我脸红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咱们个性不同,我常使你痛苦,我也很惭愧……”
“不必拐弯!”她脸色苍白地直视着我说,“我们到底共同生活了许久,互相还是知道些根底!什么个性不同,我们开始不是相处得挺好吗了我替你说好了,我年纪比你大,我长得不漂亮……”
我忙解释:“你……”
“不用解释,不用担心我会受不住,我用不着人怜惜的!”
我急道:“你别误会,我早说了,我只是提个问题,叫你别冲动……”
“没有什么误会,我又不是孩子!”她顿住,眼睛一转,落下两颗泪来,她急忙转过身去,背对着我问:“我只问你,当初我说我年纪比你大,要你认真考虑,你为什么说考虑好了……说什么,全怨我自己没出息……”
“你别急眼!”我说,“我只是问问,又没提离婚!”
“你怕负责任,怕我怀恨你,不敢提!”她转过身来,冷静地说道:“没关系,我主动提出来好了!我并不是要求好坏有个丈夫!我要的是真正的爱情,两人这样敷衍下去都没好处!以前我一直存着个重新和好的希望,现在我明白没希望了,不会拖的!”她说,从椅子上提起手提包,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又回身轻轻地把门拉上,就好像平常回去一样,一点暴怒的痕迹都没有。
我麻木了似地望着门,骤然间堆上了一大堆问题在眼前:桥拆了,她的心伤透了,再也没有和好的希望了!可是,我面前的路真地像平日想象的那么美吗?会不会再想回来又回不来呢?加丽亚万一……天哪,我本以为一解决了和她分离的问题,事情就会单纯下来,我的脑子会安静下来,哪知道,反倒更复杂了,更乱了!这屋子挤得人喘不出气来,我得出去,赶快去找加丽亚,可是她说的三点钟在北海等我,现在才十一点。表啊,你怎么不走了?
我披上大衣,锁上门,走到了街上。外边风小了,雪花大片大片地往下落着,我不坐三轮,也不坐电车,昏头昏脑地在街上乱走,从隆福寺走到东安市场,又从东安市场走到王府井南口,一路上我什么也没看见。有好几次我被三轮工人从马路上推开,他们还指着脸挖苦我,我不跟他计较,也不生气,只随着旁人走去。
好容易到了两点半。我跳上一辆三轮,拍着车厢喊:“北海,快!”他要撑篷,我说:“敞着痛快。”
三轮在雪地上飞驰起来,我却急得恨不能跳下去自己跑。雪越下越大了。金黄色的故宫屋顶全变成了银色的。已经分不出哪是御河,哪是白玉石的河岸。我不停地擦着脸上的雪水,望着北海前门。
终于看到了啊!
加丽亚像朵艳丽的花站在白雪中,她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呢大衣,白色镶红边的毡靴。我大声喊道:“加丽亚——”
她提起一只黄黑两色的毛手套,跳着喊起我的名字。车还没站稳,我就跳了下来,我握着她的手觉着有千言万语要马上倾泻给她。
“瞧我选的这块地方怎样?”她闪着长睫毛,冻得红红的脸上堆着微笑,“北海的雪景,多美呀!咱们上后山去玩,堆雪人,嗯?不要走桥上,从冰上滑过去!”
我俩手拉着手在冰上边走边溜。
我拉着她,心中打着腹稿,准备尽量“艺术”地把事情说给她。她呢,大声地笑着,跟我谈雪,谈梅花,谈鸟,就是不问关于我的“心”的事。
我耐不住了,上岸时,一边小心地扶着她,一边笑道:“你不是要看我的心吗?我带来了!”
“啊?”她疑问地看看我,随即笑起来,“那就掏出来看看。”
“我和爱人离婚了。”说完,我打了个冷战,紧张地望着她的脸色。
“真的?”她停住了脚,思索了一下,说:“既然离了,我说句话也没妨碍了,本来我就觉着你结婚早了些,尿布、奶瓶、火炉、家庭……唉呀呀!这些俗事会把任何一个天才的想象力全磨光的!爱情本来是诗,可是一弄这些,哪里还有诗?”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还有,理想的爱人要慢慢发现啊!”她甩甩头发,笑道,“不结婚时,你有爱五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人的权利,和被他们爱的权利!一结婚,完了,只能守着那一个人,老早把自己缚在一个人身上,再碰到理想的人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加丽亚,别净说这些!”我靠近她说,“我假如没有新的爱情来补偿,马上会疯的!”
她笑道:“你现在自由了,爱谁不可以?”
我鼓足了勇气说:“我爱你!”
她歪了歪头,从地上拾起一块湿漉漉的石子,朝松树上的乌鸦投过去,乌鸦“哑!哑!”地叫着。她回过头来说:“我没权利不准人家爱我,可有一样,你不要一翻脸,又去给我提意见,说是加丽亚害了你!”
我急道:“加丽亚,我说的是真话,你明白我现在是处在什么样的地位上!”
“唔?”她住了嘴,看了看我的脸色,马上收住了笑容,咬着嘴唇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脚尖,抬起头来时,又换成了平日的神色,无所谓地说:“你想叫我嫁给你?嗯?”
我吃惊了,她怎么真像心里没有这件事似的,我说:“你该明白我的心!”
她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两颊更红了,她说:“坦白地说,我从来还没有考虑过出嫁这件事,它距离我还远的很呢!我跟你说过,我不轻易离开姑娘的地位!请你原谅!”
“啊?”我像头顶被人砸了一石头,两腿软了下来,我气喘着说:“加丽亚,我为你才离的婚,你怎么……?”
“什么?”她叫一声,想了一想立刻指着脸跺着脚哭道:“你吓我,你把你离婚的罪往我身上加,威胁我嫁给你!我不怕的!啊,我怎么办哪,所有的人都欺侮我!”
她哭着,也不顾怜惜衣服,背靠着树摇起来。
我走上去,抚着她的肩哀求地说:“加丽亚,加——”
“走开,走开,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你当哥哥,你却暗算我!跟我谈这样的话,谁让你离婚来?你这样说出去,大家更抓住打击我的借口了,设计院我呆不下去了……”
“加丽亚,冷静一点,加丽亚——”
“走,走,你不走我走!”她推开我,回身就跑,我追着她,拼命地喊道:“加丽亚!加丽亚!”
正好有两个人从山后转过来,一见我们这情景,惊住了。我脸一红对加丽亚喊道:“你放心吧!我还井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卑鄙。”离开了加丽亚,自己朝山上走去。
我两只脚机械地走啊,走啊,走个不停,恨不能一拳把身边的东西全毁了,一边走着,一边觉着自己脚下的雪地在往下陷,马上就要把我跌进深坑里去了。
我怎么了?我闹了些什么?这一切是真的,还只是我脑子里想象的?
我觉着两腿沉重得抬不起来,走进一个亭子里坐下了。我靠着亭柱,想清理一下脑子里的一团乱丝,但我清理不出来,想来想去只有两句话:“老婆走了!加丽亚并不爱我!只剩下我自己了!”
天暗下来了。雪仍无声地往下飘着,公园里寂静得不见一个人影,西边的大楼上,冒出稀稀的黑烟来。隐约地听到了园外街上的熙攘声和看到电车的火花。冷,冷得浑身发抖。我无可奈何地走出园门,雇了辆三轮、回到家里去。
屋门锁着,我想起这屋门是我自己锁上的。接着,从我结婚时起,在这屋里发生的一切都又重新涌上了我的眼前,不知为什么我把自己摆在我爱人的地位上去想,我假定我是她,天天想她,一到星期六早早地回来把一切准备好站在门口风地里等候她,等久了,打个电话问问。可是得到的回答却是怒斥和冷淡……我这才第一次看到了自己那冷酷的面目。怎么搞的,我是这样一个无情的、狠毒的自私小人啊!她竟忍受住了!
我的眼圈湿了,我恨不得立即找到她,向她诉说一切,让她随便怎样惩处我!我不要她饶恕,我在道德上犯了罪,我伤害了她!
门锁着,我不愿开门,怕看到屋里的情景自己会忍不住!我踉踉跄跄地离开家,往机关走。
“全是加丽亚,这个狠毒的人!”我走着,咬牙说。但是,一个反对的声音在我脑子里问道:“机关里人有的是,有结了婚的,也有没结婚的,为什么只有你被她害成了这样?”
于是,我和加丽亚的初次见面,我们的交谈、散步……都重新涌到眼前来了。我这才第一次冷静地重听了我俩每一句“有诗意”的谈话!重见了“有情感”的每一次来往,我发起烧来了,多卑鄙呀,什么“诗意”,不就是“调情”么?什么情感,不是自我“陶醉”么?这不明明是我那些已不知不觉淡下去了的“趣味”又被加丽亚唤出来,蒙上了自己的眼!被资产阶级感情趣味弄昏了头的人啊!你虽然和爱人结婚很久了,但你并没认识到她的真正可爱处,因为,原来并没完全爱她最值得爱的地方……
日常同志们对我的批判、科长说的话,又都像石子似地重新打在我的心坎上。
想这些作什么,现在什么都没用了,迟了。
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永远沉陷在孤寂的、悔恨的心情中么?我才二十多岁呀!啊!我原来不是都很正常,未来的生活也看得清清楚楚的么!我怎么把自己从正常生活的轨道抛出来了呢?
……
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我清醒了过来,看到前边已是机关的大门了。看到这个大门,我更加清楚地明白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原来一切都结束了。只剩下我一个暴露出原形的、没有人同情的“小人”了。妻心寒到那种程度,不会回来的;加丽亚只担心着我会对她有什么不利,自然也不会再理睬我!同志们呢,同志们……我的眼又模糊了。
“×同志,您的东西!”门房老李认出我,老远就喊起来。我擦擦泪走上去,他从屋里拿出个布包来给我,说:“您爱人四点多钟时送来的,她说忙着去赶火车,没工夫等你回来了。”
“赶火车?”我浑身战栗了一下,手忙脚乱地解开了包裹,没防备从里边滚出一个玻璃瓶来,落在地上摔碎了,溅的满地都是果酱。包里是今早上换下来的衣服。中间夹着一封信。我抽出来,头一眼看见的是加丽亚塞在我的塑像中的那个便条,我挺奇怪,赶紧看那封长信。
“我难过极了,心里乱得很,唯一的希望是你耐心地把它看完。”
“昨天上午,我去医院检查身体,医生给我贺喜,说我怀上小孩了。当时,我立刻想起了我们最近的生活情形。我们在一起共同生活得不好,这样下去,对不起我们自己当初的愿望,更对不起这没出世的小宝宝!我想,我是有责任的,我在感情上要求你的多,在思想上关心你、体贴你的少……在医院,我就下了决心,今后不再哭闹了,要耐心地和你商量,帮助你分清是非!”
“可是,还没等我把这一切告诉你,我收拾屋子时,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纸条!我以前只风闻你和另一个女孩子在感情上有些不正常,但真没想到竟发展到这地步,这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我伤心极了,慌张极了,苦苦地想了一夜,我又替孩子伤心,他有什么罪过,一生下来就碰到这样难堪的处境,这全是我们的不好,我们不配作父母。”
“当你刚才提出离婚的问题时,我就抱着‘干脆利落’、不要你怜惜的心情回答你的。但回答之后,我难过了,甚至有些后悔了,我在屋里不能呆下去了,我不愿在你面前表现出软弱,我走了出来。”
“明天我开始休假,我本打算在家住些天,现在,我觉得一个人住在那间屋里是一种不堪忍受的折磨,我决定立刻回天津家里去!咱们分居一个时期,也可以更冷静地考虑问题!”
“我不知你爱的另一个人是谁?我虽不满意她,但我决不毁谤她,我只希望你想一想,一个不尊重别人幸福的人,她会给你带来幸福吗?”
“亲爱的(让我还这么叫你吧!),我爱你,我真担心你会走上错路——在这些地方你是那么叫人不放心,你最近在各方面都有变化,在爱情上的变化只是思想意识变化的一部分反映,我过去没有严路地提醒你注意这些,现在又没有机会来提醒你了!你自己也该注意一下才好!”
“也许,你看见这些话会更对我反感了!不要以为,我是用这些威胁你要你不离开我!不,虽然我爱你(甚至觉得现在比以往更需要你的爱情),我一想到和你分开就疯了似地浑身战栗,可是如果你不再爱我,不愿再重建我们的爱情,我决不祈求你怜惜!”
“算了吧,话是说不完的!……”
我看完一遍,没有懂她说了些什么,又急急地看了一遍,才模糊地觉得她还在爱我,还可以饶恕我。我急忙跑出机关大门,跳上一辆过路的三轮喊道:“快,快!上车站!”
门房老李在后边喊:“同志,你的东西,你的……”
技术员讲着,讲着,发现听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问道:“怎么?都睡了!”
“没有,没有。”
“你说下去呀!”
“唔!”他安慰地吁了口气,想了想说:“完了,你们知道的,我没有离婚!”
听的人说:“你到车站找着她没有,回来以后又怎么样?事还多呢,怎么完了?”
讲故事的人说:“回来后,为了重建我们的爱情,两人也还费了好大力气的,不过,那要讲起来就太长了,明天还上班呢!”
沉默一会儿,他笑了声:“最好星期天你们上我家去作客吧!百闻不如一见哪!”
一九五六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