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鞋坪 (第2/2页)
我又出发了。往上走了两个小时,树光了,没有寻到人家,而山上却刮起了风,风里还夹着雪粒,真是透骨穿背的凉,不一会儿,四周白茫茫一片,没有了路。就见挡在面前的是直上直下几十丈高的一架冰梯,上边每隔二三尺远有一个圆洞,那圆洞看来最多能放进半只脚去。两边呢,全是光溜溜的石板,早叫雪水粘得溜滑溜滑了。莫非我走错了路?
回想一下,我一直没看到有岔路,路是没错。试着往上爬吧,脚刚一蹬冰洞,就滑了下来,险些没掉进山涧里去。回去吧,不甘心,不回去,往哪儿走呢?正在为难,从背后又兜过一阵风来,吹得我站不住脚,只好就势扑到冰障上。这一扑可真是“绝路逢生”,我的手竟意外地摸到了埋在雪下边的一根茶碗粗细的绳子,而且这绳是从顶上吊下来的。我拉住绳头试试,它十分结实。这才明白原来这段路就是这么个走法。于是我把住绳,脚踏着圆洞,一步一步往上攀行。累得我像炸开了肺似地喘个不停,只好伏在冰上休息一会儿,一看表,已经爬了一个钟头了。往上看似乎还有一半路,再回头往下看看,我的天!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人高吊在半空中,假若一失足,真会粉身碎骨呢!
再往上爬,胳膊、腿,全没劲了。天眼看要暗下来,满山遍谷是冰雪,一片寂静。在这茫茫的大山中,只有我一个人,真感到异常孤单!
我这时才相信老板说的“你走走就晓得了”是指的什么。走夜路那到底是在人的世界活动。可是这里呢?雪,石头,石头,雪,竟连第二个生物都看不见,整个宇宙都异常寂静,简直像处于洪荒世界!
傍黑天,我来到了摩天峰下的草鞋坪。这里真是只有草鞋那么大的一块平地,座东朝西,立着三间小竹棚,竹棚上糊的泥巴已经剥落了。屋檐熏黑了。门口一个木楔上还挂着三两双草鞋。见了它,我突然惊喜地想到这里住的是山下店老板说的“空中一家”吧?我情不自禁地高声叫着:“老板,来客人了!”推门走了进去,谁知屋里黑洞洞,静悄悄的,和屋外一样,一点生气也没有。我打开电筒一照,四壁空空,只见墙上有几个白字:
敬告各位好友:在中央民族访问团和清风县政府帮助下,我们下山安家了。二十年,多蒙惠顾,才得延命。无从报答,留下木柴四十斤、草鞋二十双,请随便取用。各位若到清风县,请务必来舍下一叙,竹索桥头,新房三间,门口有红山茶一棵为记。
刘云汉
看下边写的日期,知道他们走了已近三个月了。我顿时浑身无力地坐了下来。这回我是真到了洪荒世界,老板说的那对青年夫妇拥抱冻僵的景象仿佛出现在我面前……正这时,外边有了沉重的物体轧碎雪块的声音,顺门口望出去,只见一个宽宽矮矮的东西,迈着笨重的步子,朝小屋走来。看那轮廓,八成是一头熊。我忙往门边一闪,隐在门后,问声:“是谁?”
随着哗哗啦啦的一阵木材落地的声音,那个黑影的身体就瘦下去一大半。一个粗壮的人形现了出来。他喘吁吁地喊道:
“我是山下的二娃子哟!”
四
二娃子是到雪线下弄柴火去刚回来。他来到山顶还是早晨十点钟光景,看看老汉全搬了下去,本打算返回水打鼓,又一想不如就近弄点柴来打个尖,明天一早索性再到清风县去看个究竟。
现在他摇摇晃晃地搬着木柴,气哼哼地说:“幸亏碰到我哟,没有火,这一夜还不把你冻成冰棒棒。”
我们烧起火来。火光下我看出二娃子竟然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一身蓝竹布棉衣,扎着白头帕,浓眉大眼,厚厚的嘴唇,像个画里的好汉。慢慢的,冻青了的脸上有了红色。
我问:“这山上要打点柴也这么难?”
“这就不是人住的地方!除去喝风方便,吃雪省心,你一路没看见?周围几十里连根草也不见!”
“那刘老汉打草鞋使啥子打?”
“麻哟。你来时没见那一片麻田?”
没想到,那块麻田真是草鞋坪老汉下去开的。我又问:
“穿衣用具呢?”
“盐巴客人来回带——你没瞧见,他们穿的是啥子哟!老婶娘跟云妞妞,只是一身烂麻布,一年到头不离锅庄,老汉上山下田,只披张熊皮擦尔瓦!”
我说:“照这样,一解放你就该料到他们会下山的。”
“合作社里我早给他们讲好了,分给他们一户房屋,准备足了两个月的口粮,叫他们专门来打草鞋,可他们硬是不肯。那晓得又变了卦。明天我去了,一定得把他拖起走!”
我笑道:“是应拖起走。水打鼓老板说,你是他的姑爷咧!”
他把头一摆,苦笑了一下:“莫提起,莫提起,我这亲事没指望……我爹临死前叫我给云妞送身衣裳来,送完回去,老伯给我包袱里放了一双草鞋。我爹看看就说:‘娃儿,你的亲事成了。这是我和你老伯约好的,他家云妞认可,见了衣裳就还我双草鞋,不认可就放上块盐巴。你等我死后,就把他一家接下来带到川西老家去就是。’等我爹爹死后,我来找老伯说起这事,他倒说:‘云妞是你的,你把她带走就是。我们在山上过了二十年,如今老了,老了还下山去做个啥子?’我去找云妞,云妞又骂我没良心,她说:‘你要我扔下爹妈下山,是白想!要成亲你上山来!’你瞧,我走又走不得,留在这山上过一辈子也不甘心,只好在山下落了户,等他们回心转意。那晓得如今又飞了。”
正说着,外边隐隐地传来几声吼叫。我说:“你听,好像有人来了。”
他睁大眼睛听听,说:“你别胡想了,这山上天黑以后哪里会有人声。我们烤点干粮吃再轮班睡觉吧。”
我打开干粮袋,二娃摸出一串辣椒,就着火烤起来。面饼还没熟透,外边忽然有人叫道:“是哪个在这里,这样叫都听不到?”
我和二娃都吃了一惊,转身看去,只见一个老汉,穿一件厚皮大衣,戴着狗皮帽,满面红光,高举火把,冲了进来。二娃蓦地跳起来扑上去喊道:“老伯。”
“二娃子,你来得好,快去接一下你伯母,她滑了一跤,把腰扭了,我本要背她来,还有一担东西在身上。看到这里有火,晓得是有人打尖,可哪晓得怎样也喊不应!”
二娃顿时来了精神,披上大衣,出门就走。我也跟厂出去。老汉拦住说:“你去没有用,这条路比北路还难走,你去了还要加上个人扶着你咧!”
我说:“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呀。”
“后边还有人,社里派了一队人来送我们。只是他们背的东西多落在后边太远了。来,帮我把担子弄进来。”
老汉这一担东西真不轻,搬进来一看,锅碗瓢盆、切菜刀全有,还外挂着两只母鸡。看了这些,我不禁惊奇地问他:“怎么,你这是又搬回来了?”
“搬回来了。”他装上袋烟,站在门口,一面了望山下,一面说,“这些天,天天有盐巴客人到我那去。一摆起龙门阵来,他们就诉苦说:‘山顶上没了打尖站,这条路走不得了。背一趟盐巴,要往东多绕两天路。’如今他们都归了运输公司,公司里到处动员人到这儿来开个休息站,可是人人都怕这山上天寒气稀,过不惯。这也难怪哩,这山上空气薄得连水都烧不开,住不惯的人要生病的。我家阿霞就说。当年山下没有活路,逃到山上,二十年我们都住了,如今咱们共产党需要人来开体息站,我们还能观望?就又回来了。”
我把二娃子的心事告诉他。他听了哈哈大笑说:“那是个呆娃娃,连个女子都不能从她爹妈手里抢去!嗬嗬,不要紧,这次来不比上次,公司把粮食、烧柴运了来,连店铺桌子全运来了。以后缺啥还要按时送来啥。他上山来还怕啥子!山上住不惯,不要紧,公路一修通,我还要下去呢。这是临来时。县长吩咐了的……早先我不愿下山,因为云妞的妈是彝人。往南,怕彝人来打冤家,往北怕汉人耍笑她。如今毛**的民族政策好,上哪里去也行喽……”
不一会儿,外边灯笼火把,人声喧嚷着。顿时,寂静的山谷,有了生气,热闹起来。我随老汉走出屋去,远远望见一队人,鱼贯而来。当头的是一个穿紫蓝色百褶裙、戴着蜜蜡耳坠的老年人,一边扶她的是个彝装少女,另一边就是二娃子……
五
一晃十年过去了,再没有走过那条路。去年到北京时,坐的是飞机。当我看到一片云海中像孤岛似的异常突出的一个山头,不经心地自问了一句:“这是哪座山?”
背后就传来一声轻轻的答话:“草鞋坪。”
我急忙回头看去,答话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同志。穿一件月白上衣,扎两只短短的发辫,圆脸,大眼睛,眼睛一闪一闪也正眺望那孤岛似的山头。我认出来了,她是从西昌上飞机的。她们同行人很多,年龄也大都相仿。身体健康,一路上说说笑笑。看样子,像是去重庆开什么会的。
她既知道草鞋坪,想来也知道那一家人的,我就打听起来。果然,她熟悉极了:
“公路一通,他们就回清风县去了。”
“那么云妞呢?”
“结婚了。”说完,她回过头去,把脸贴在窗户上。
“是住在水打鼓,还是清风城关?”
旁边一个小伙子笑着插进来说:“都不是,你看么,就住在那山顶上。”
“怎么?草鞋坪?不是公路修通了……”
“打尖店是用不着了,可是科学院需要高山气象站。他们小夫妻自报奋勇又回到草鞋坪去了。”说到这儿,她把对面冲窗户的女同志猛力一拉,笑道:“你原来不认识的?这就是草鞋坪气象站站长,去出席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大会的……”
我吃惊地再看看她,依稀忆起了云妞的模样。她早已笑得直擦眼泪,断断续续地说:
“我早认出你来了,你和我男人在草鞋坪的那天晚上……”
一九六二年十月
[注释1]锅庄娃子是奴隶最低一等,是家奴。
[注释2]凉山彝族地区在民主改革前,是奴隶社会,奴隶主阶级称黑彝,奴隶阶级叫白彝,也称黑骨头,白骨头。两个阶级绝对不通婚。
[注释3]一种竹制口弦,放在口上弹,借口腔作共鸣器。
[注释4]彝人称头顶为“天菩萨”,认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
[注释5]庆祝丰收,作买卖,调解纠纷的一次集会。
[注释6]彝族不烧陶器,一切用具皆用木制。
[注释7]彝族风俗,丈夫不成年,媳妇可长久住娘家。
[注释8]正如黑白彝之间不通婚一样,彝人更严厉地不准和汉人通婚,这叫作“黄牛是黄牛,水牛是水牛”,发现私自通婚,全族出来惩罚。一般的是把两人全处死,也有把彝方一家全杀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