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州道上 (第2/2页)
“他说:‘你们执行任务要紧,不用管我,我有手榴弹,有刀。’”
“到了下个休息站,没有联系上团部,却捡了一匹骡子。一路上,我们碰到不少这样的牲口,有骡子,有马,也有毛驴。它们有的身上还驮着鞍架,甚至还带着整个儿的炮座,就像在泥水里发生了了根似的,四条腿笔直地挺立着,浑身僵硬。你打它,拉它,拿刺刀戳它,它一动也不动。据说这是走累了,累得失去了知觉,在它恢复过来之前,杀了它它也不会动一下;部队行动急,等不得它恢复,便只好丢掉或杀掉。这头骡子我们推了几下没推动,本已不打算再要了,可是我们走出去十多米时,它自己却咔达咔达地追了上来。在休息站喂了它些草,指导员命令我拉着它等那位同志,叫我一等到他,就急行军追上去。临走,他把他的加拿大手枪也交给了我。”
“我拉着骡子找个树下坐好,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睡着睡着,一阵机枪声惊醒了我。吓,好毒的太阳啊!满天上一片云也没有了。四架野马式飞机在东边开阔地上空俯冲着,发出一串串火光,响起一阵阵枪声。地面上有一个人。一会儿倒下,一会儿跳起来往这边跑,我一看,正是那位同志。我站起来喊道:‘快跑啊,我等着你呢!’”
“他看见我,怔了一下,随即又倒了下去,这次却好久都没再爬起来了。我想‘糟了,他别又挂了彩!’”
“飞机又在他头上扫射了好久,然后盘旋了一周,嗷嗷嗥着,朝西边飞去了。”
“他还没起来。我把骡子拴在树杈上,跑过去看他。刚跑出树下两步,就听他喊道‘别动,飞机还要回来。’”
“果然,话音刚散,一架野马式飞机从我身后掠了过来,又在开阔地上旋了一圈,这才飞走。”
飞机声消失后,他带着满身泥水走过来。
我说:‘刚才吓了我一跳。’
他说:‘我本想跑进庄隐蔽起来,看见你在这儿,改了主意了,我怕把你也暴露了。’
“我折了些树枝,把我们俩和骡子都伪装起来,扶他骑上牲口。这时我才看到,他跟我头一次见面时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窝和腮都深深地凹进去了,脸色蜡黄,嘴唇焦黑,吊着的那只手变成了黑紫色……”
“飞机成群地在天上肆虐,前、左、右三方不断地响着轰炸声,远近有十多处冒着白烟,风里含着焦臭味。我们还看见成串的降落伞吊着的重磅炸弹在远处缓缓落下,看见火光。”
“骡子的目标大,我们只能在青纱帐里走。太阳像一盆火似地悬在当头,烤得人浑身疼,衣上的雨水换了汗水,地上的泥还是那么软,那么深,却热得烫脚。空气似凝结了,又热,又粘,呼吸着烧嗓子。我只觉得一阵阵眼花,头眩,脚软,浑身无力。回头看看他,他还是老样子,骑在牲口上镇镇静静的。”
“遇上了一段好路,我刚要拉起骡子快走,就听背后咕咚一声,回头一看,他倒在地上了。我忙过去扶他,只见他满脸紧张,眼闭着,牙咬得挺紧,哪里还醒人事!”
“我急得转了半天圈,才想起这大约是中暑,就跑开去找水。漫洼野地,哪儿来的井?只好拿手巾到路上蘸那马蹄坑里的泥水、捧回来往他头上和嘴里挤,这么来来回回地不知弄了多少次。这时,四周围静极了,挣得似乎有一种极轻微的声响在空气中振荡。我忽然害怕起来,我们周围没有部队,遭遇上敌人怎么办?”
“终于,他睁开眼了。先茫然地看看我,看看四周,随即苦笑一下,用右手撑着地要爬起来。我说:‘不忙,你先歇歇!’这句话还没落音,就听头顶上嗖嗖的两枪,忙向四周看去,糟了,五十米开外有十几个穿便衣的人,托着枪正往我们这儿跑,一边喊着:‘捉活的呀,土八路交枪吧,跑不了啦!’”
“他一下子就跳起来了,伸手从我皮带上拉出手枪,把枪加在左胳膊弯里,右手抽出匕首,喊道:‘快,上马!’”
“我说:‘你先上!’”
“他说:‘你上去拉我!’”
“我两手按住骡背,往上一蹿,刚迈过一只腿去,那骡子就像疯了似的,尖叫一声,撒腿飞跑起来。我喊‘站住’,喊‘吁’,拉缰绳,揪鬃毛,怎么也不能使它慢一步。”
“背后传来手榴弹的爆炸声。我的心紧紧缩成一团,勉强回过头去张望,这才知道我已跑出很远来了,背后是一片青纱帐,根本认不出刚才出事的地方。”
“又跑了一阵,看见我们连队了,我大声喊:‘快拦住,快拦住,这骡子惊了。’”
“大家扬起手来拦在路上,大声喊:‘吁,吁!’那骡子原地转了个圈,颓然倒下来,把我从背上扔出去老远。回到它身旁,我看见它屁股上深深地插着那把匕首,我立时鼻子发酸,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指导员看看我,又看看那把匕首,捏着拳头喊道:‘立正!’”
“我们站好,他转身向东,带头摘下帽子,喊:‘静默!’”
“静默完毕,我们继续前进了,但我一直不相信他会死掉,这样的人是不容易死的……”
说到这里,顾彤长吁一声,沉默了。我也不想讲话。赶车的人干咳了两声,又点着一袋烟。
天阴透了,黑暗遮住了一切。只有赶车人那烟火,偶而红光一闪,照亮那摇晃着的辕马和他自己那魁梧的轮廓。
“可惜我不知道他是哪一区的人,也没记住他的名字,不然,这次倒可以打听一下。”顾彤沉默了片刻,又叹气道:“不问也罢,若真打听出他还活着,我真没勇气像现在这样子去见他,这些年自己进步得不快啊!”
远处传来几声鸡啼。黎明悄悄地,悄悄地随在雨的身后飘来了。公路两旁稀稀落落地露出了白色的墙壁和蓝色的树丛。沂河的河西一片银白,分不出哪是水,哪是沙滩。在下雨,是那种沉静的,温暖的雨,落在地上连声音都没有。
在岔路口,车停住了。赶车的人说:“我要下路了,进城就顺着公路走,还有三里地。”
我们感谢着跳下车。赶车人咳了声,沉闷地说:“你说的那个人没死,现在陈家后庄当农业社主任,叫陈宝田。”
“陈宝田!”我惊叫道,“我们要访问的就是陈宝田!”
顾彤问:“你怎么知道的?”
赶车的人笑道:“我怎么不知道?”
顾彤定睛一看,怔住了。我也怔住了,可不是吗,长脸,高颧骨,大眼睛,左边的袖子空着……
一九五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