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2/2页)
昔时年幼,那些在平城的日子,有许多小竹已记不清。可唯有那一年的冬天,却在她的脑海中格外分明,一生难忘。她记得漫天落雪、无声飘零,她记得火光冲天、浓烟密布,她记得妇人嚎哭、妖兽嘶鸣,她记得鲜血淋漓、黑影幢幢……一幕一幕,将她所有美好的憧憬与希冀,一一击碎,化为寒冷刺骨的冰渣,又被北风吹散在天地之中。
她所看见的,是炼狱一般的景象:妖气冲天,遮天蔽月。柳嬷嬷家的宅子,已被烈火所吞噬。凶猛的火舌四处喷溅,引燃了周围的民宅。房倒屋折,梁柱崩塌,那些邻近的叔叔婶子们慌不择路地在小街上奔逃,哭号着大叫:“妖怪——有妖怪——”
他们口中的妖怪,正矗立于烈火之中。漆黑毒影,在火光映衬下,鬼影幢幢,愈发狰狞。小竹吓得躲在了门背后,只探出半个脑袋,害怕地望向那个咆哮喷火的庞然大物。可就在这时,她忽然注意到,那个黑影大妖的脑门上,有个金色的纹印,纹路与白泽的一模一样。
小竹惊讶地瞪大了眼,她拼命地摇了摇头,不愿相信那个漆黑可怖的庞大怪兽,就是那个纯白温和的少年。就在这一刹,那妖怪举起双臂,又轰然捶下,竟是要将柳嬷嬷的屋子碾成碎渣。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火光里闪现一道银光,竟是墨白腾空而起,立于虚空之中。他右手挥舞绿竹杖,左手捏了一个法诀。伴着一声清朗叱咤,旋风骤起,卷起了火舌,如同一条火龙般,向那妖怪狂袭而去,沿着它的身躯盘旋而上。
巨兽咆哮嘶吼,将怒火转移到面前的青年身上。它挥舞着双臂,黑色毒烟骤然喷发,令它的身形又暴涨数倍。面对排山倒海一般狂袭而来的毒烟,墨白双眉紧蹙,他瞥了一眼身后的民居房屋,和街道上那些惊慌失措的邻里,他咬紧牙关,清咤一声:
“寒岚冰凛!”
霎时,天降霜雪。冰晶迅速凝结,竟组成一面透明的高墙,拦住了山崩海啸一般袭来的黑色烟尘。同时,纷纷扬扬的雪羽,也压制了那些蹿升的火舌,减轻了火势。
然而,昆仑神兽的灵力得天独厚,远胜于仙君修行之力,加之蛊雕之毒甚是强悍凶狠,不过须臾之间,冰壁便开始碎裂,伴随着“咔嚓”声响,碎裂纹路在冰面上游走,碎冰如星辰破碎,降临人间。眼看那奔腾的毒烟,就要冲破冰壁的阻挡。墨白大喝一声,手中的绿竹杖顶端,发出了耀眼的萤绿色光芒。
可小竹分明瞧见,墨白师父的唇边,溢出了一丝血痕。而师父的身形也有了变化,一黑一白两道光点时隐时现。灵力透支,他连人形也保不住,险些就要被打回原形。见此情景,小竹想也不想,她一弯腰从地上抓起碎石,冲那巨兽狠狠地扔了过去:
“不许伤我师父!”
那石块还未击中巨兽,就被毒烟侵蚀于无。可她童稚的声音,却吸引了妖魔。如潮毒烟骤然调转方向,竟是向小竹迎面扑来。女娃娃虽不知那黑烟究竟是什么,但出自本能的恐惧,令她拔腿就跑。可她终究只是个六岁的娃娃,没跑两步就被毒烟追上,侵蚀的黑雾瞬间吞噬了周遭的绿竹房屋。而小竹腰间系着的翠玉葫芦,也因系带断裂而跌落在地,发出莹润的光华。
毒烟越逼越近,如一条邪恶的黑色蛟龙,冲向奔逃的女童。眼看那黑雾就要将小竹吞噬,忽然,一道高壮浑圆的身形,挡在了她的身前,将她死死搂紧在怀中。只见那黑白相间的熊猫,用他宽厚的脊背,为徒儿挡去了毒烟的侵袭。
“噗!”墨白吐出一口血来,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先是将小竹揽在身后挡好,随即回身望向那巨兽,朗声念诵:“以血为凭,以魂为证,吾命化锁,牵魂制灵!”
那时的小竹,还不明白这是怎样凶险的禁法,不明白墨白师父是祭出了自身的修为乃至性命,与白泽神兽的灵力相抗衡。她只知道,在师父法术的牵制之下,一道银色华光,如绳索一般缠上巨兽的身躯。妖魔身形受制,不住冲墨白咆哮。墨白无半分惧意,反是厉声呵斥:
“白泽,回归本心,莫让那妖毒控制!”
听他这句,小竹吓了一大跳,她一把抓住师父的胳膊,急道:“师父师父,为什么白泽哥哥会变成这样?哥哥是好人啊,他是想帮柳嬷嬷啊!”
女童稚嫩的话语,传入巨兽的耳中。那狰狞的黑影似是为之一滞,竟是停止了挣扎。片刻后,贲张的毒烟缓缓褪去,狂怒的烈火也渐渐熄灭,而那巨兽额头正中的金色光纹,却越发明亮起来。终于,那黑影毒烟被金光湮没,妖异般的庞大身影不断缩小,化为了那个俊朗少年。
望着周遭被烈火焚烧的残垣断壁,望着惊惧戒备的邻里,望着唇边溢血、满身烟尘的墨白仙君,白泽面露愧色,默然垂首。只见他走入宅院的废墟之中,抱出被吓晕了的柳嬷嬷,默默地走到墨白身前,将自己想要报答、却反被她刺入心窝的恩人,轻轻地放在了地上。然后,他双手抱拳,冲墨白深深一揖。
此时的白泽,面色苍白,鲜血从胸膛心门的伤口汩汩流出,染红了衣衫。见他这幅狼狈的模样,墨白也能将事情的缘由经过,猜出个几分。他刚抬手捏了法诀,想为白泽施术治疗,却见对方缓缓摇首:“不必了。为妖毒所控,伤人造业,这是吾应承受的罪愆。仙君,抱歉。”
少年白泽沉声道出真挚的歉意。下一刻,他化为一道白光,如流星一般在夜色中消逝,却并不是朝向昆仑山所在的西方。
未能斩妖除魔,反倒伤人造业,白泽无颜回昆仑面对师尊。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他涉世未深,不通世故,即便有窥测人心的术法,仍不能理解洞悉,反是铸成大错,令恩人愈发悲痛疯狂。自此,白泽只愿离群索居,深居山林,孑然一身,形影相伴,再不愿与人牵扯,再不愿重蹈覆辙。
墨白怅然叹息,却牵动了胸中气海,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可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势,疾步上前,捡起了掉落在地的翡翠葫芦,飞快地将它系回在小竹的腰间,正色叮嘱道:
“丫头,这葫芦你须日夜佩戴,千万不可离身,知道了吗?”
在小竹的印象中,师父总是笑吟吟的,就算要教训她,也是扬起唇角,调侃着说她是“傻丫头”、“小笨蛋”。小竹从未见过师父这般紧张的模样,也从未听过他这般郑重地嘱咐于她。女童虽不明白为什么,但师父的话,她一向听从。她一边“嗯”地重重点了点头,一边伸出小手,轻轻地抚摸着师父的后背,为他顺气。
得她承诺,墨白这才松了一口气。就在此时,见妖怪逃走,邻里乡亲们也都壮着胆子走上前来。他们手持锄头铁锨,戒备地瞪视着墨白和小竹。方才与白泽一战,墨白不但祭出了法术,还显露了原形,乡亲们看得清清楚楚,平日里代写家信的落魄秀才,变成了一只黑白相间的食铁兽。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妖怪”,就像掀开了序幕一般,咒骂声讨,不绝于耳:
“妖怪!滚出这里!”
“妖精,你骗得我们好苦,快走!滚出去!”
平时亲切和善的叔叔婶婶,此时却露出了愤怒的神色。叔叔们挥舞着手里的锄头,恶狠狠地瞪视着二人。婶子们有的抄着锅铲,有的捡了石头菜叶,一边砸向二人,一边大声咒骂着。
被他们骂作是“小妖怪”的小竹,害怕地抓紧了师父的衣角,躲在了他身后。见此情景,墨白无奈地牵扯了唇角,勾勒出一抹苦涩的弧度。他抱起小竹,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他们的怒骂声中,走出小街,走出居住了六年的平城。
夜风习习,被系在绿竹上的兔儿灯,与婆娑翠竹一齐,在风中轻轻摇曳。绿竹萋萋,花灯犹在,七彩的小风车仍兀自转动着,然而那个承载着无数美好回忆的“家”,却已是人去楼空,变得寂静清冷。
落雪无声,夜色沉沉,一大一小的身影,融入漫天雪羽之中,已再也望不见了。唯有低喃细语,隐隐约约,被这元月里的料峭寒风,送至昔时旧宅:
“师父师父,我们不能回家了吗?那我们要去哪里?”
“去一个没有人、也没有妖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