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第2/2页)
苦蠪顿了一顿,又道:“老蔡说得有道理,我一听,想想也是,就问他有什么办法能解决。他说,以后他每个月都给我做些漂亮的瓷娃娃,让我摆到洞里,每日每夜地陪着我,也不用担心他们生老病死。于是,我再也没有抓过人了,就是每个月初,到老蔡家去取新娃娃,顺便和他聊聊天……”
说到这里,苦蠪长叹一声,一张脸更苦了:“唉,老蔡还真没说错,凡人生生死死的,说不准哪天就没了。呱,哪个猜得到呦,他家好端端地起了一场大火,老蔡和他老婆,都没能逃出来……”
“你胡说!你胡说!”小海用双手捂住耳朵,拼命摇头道,“我不听!我不听!爹爹和娘亲才没有烧死,是你抓走了他们!你这个坏妖怪,把他们变成了瓷人,还编个故事来骗人!”
苦蠪急得抓耳挠腮,急道:“你个小娃子,怎么自家爹娘咋死的都不记得。我我我、我真没抓你爹妈呱!啊,对了,既然你不信,你去看看那些瓷娃娃的脚底,你爹烧瓷时落的印还在上头呢!”
小海抱住脑袋,跪坐在地上,却不挪动半步。见状,归海鸣行至一个瓷人身侧,出掌一推,那陶瓷人便摔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翻倒的腿脚脚板心,正露出了一枚青色烙印,上书“蔡大海”三个字。
见了那印纹,小海忽然僵住了身形,一时之间,呆若木鸡。孩童怔怔地瞪着那破碎的瓷人,脑中忽浮现诸般景象,一一闪现:
火热的窑边,汗流浃背的父亲正在烧制瓷器。他常常躲在门外,看着爹爹的动作,一边偷学,一边立誓要像爹爹那么厉害。他也瞧见过苦蠪前来取瓷娃娃,并和爹爹谈笑风生。那天晚上,他趁爹娘睡着之后,一个人偷偷溜到窑里,拿泥捏了个小碗碗,学着爹爹的样子放火烧瓷,可火花却迸射出来,点燃了摆满瓷瓶的木架子。他惊慌失措地往外跑,想去叫醒爹爹和娘亲,可火烧得太快,烟太大,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找不着爹娘的房间……
“原来,是我……是我害死了爹娘……”小海讷讷地道,他双目无神,失魂落魄地望着一地残片,自言自语地道,“是我……我想学爹爹,我也想做出那么漂亮的瓷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火会冒出来,为什么会烧了屋子……”
苦蠪目瞪口呆,半晌才惊叹一声:“呱!原来是你个熊孩子,害死老蔡!呱,你还赖在我头上,说我抓了你爹娘,好啊好啊,究竟谁才是骗子!呱!”
小海抬起双手,捂住脑袋,痛苦地道:“我……我真不记得了……我记得是妖怪来我家,抓走爹爹和娘亲,还抓了好多娃娃……究竟哪个……究竟哪个才是真的……”
直到这时,归海鸣才明白先前为何会有种种疑点与违和之感:若真如小海所言,苦蠪向村人索求童男童女,村人为何不逃离村舍,另觅他处?再者,若苦蠪当真喜欢孩童,为何不抓走年幼的小海,却抓走了他的父母?原来这一切,都是小海的幻想。这孩子一心想要继承父亲的手艺,学习制瓷之术,却不慎点燃了屋舍,害得双亲丧生火海。年仅九岁的孩童,不能接受这残酷的事实,为了逃避,他不知不觉中封锁了真实的记忆,捏造出了“妖怪苦蠪抓走父母”的假象。
见小海痛苦自责的模样,归海鸣一双墨玉般的眸子,隐隐有流光闪动,他默默地垂下眼,不忍看那孩童满面泪痕,啜泣不止,最终伏倒在地,嚎啕大哭。
忽然,小海探手抓住一片碎瓷,紧紧握在掌中,竟是要反手插入自己的心窝。察觉他的动作,归海鸣身若电光,刹那间便掠至小飞身侧,一个手刀切向孩童的手腕,打落了他手中的利器。只听小海哭诉道:
“叔叔,你不要救我!是我害死爹娘,我没颜面活在这世上,我……你让我死罢!”
“死?”归海鸣冰眸一黯,声若万丈寒冰,“死之一字,最是简单。你说你无颜活在世上,我倒要问你,你又有何颜面见你九泉下的爹娘?不错,是你无意中害死了你爹娘,你既知痛苦自责,便要受着这痛,记得这苦,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做出一番事业,清洗你的罪愆!届时,你才有脸面见你爹娘,向他们忏悔,祈求他们的原谅!自责难当,一心求死,这又有什么用,又算是什么本事!”
归海鸣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霎时间,泥潭、洞窟,连同那苦蠪大王,皆化成了幽蓝光点,飘散于虚空之中。而那跪地哭泣的小海,竟在莹亮流光之中,慢慢变化了身形,变为了少年模样。
那少年直起身来,只见他五官俊朗,虽未脱稚气,但浓眉大眼,眉宇之间隐隐透着一种英武之气。他那一双墨色眸子,仿佛是黑曜石一般,而那头过腰的长发,竟是银白之色,皎若月光,又如冬夜落雪。
“……”归海鸣一时语结:此人面目身形,分明是少年时的自己。
少年归海鸣,向他微微颔首。平日里一向紧抿的双唇,此时竟是轻轻上扬。而那自少年时代,便显得严肃冷峻的面容,此时此刻,竟透露出了些许笑意。随着他淡淡一笑,下一刻,流光飞舞,光华大盛,少年身影化为幽蓝冷光,笼罩四野,映亮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