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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坪

  草鞋坪 (第1/2页)
  
  一
  
  公路没修通以前,从四川雅安一线进凉山,有两条路。东路平坦、绕远,走马帮;西路从水打鼓,翻过摩天峰,到大渡河岸,一路二百里,云中走,雾里行,净是盐巴客人。那年为了一件紧急工作,想尽快地赶上凉山,我贪了近道儿,竟也走了这西路。
  
  头晚上,住在山下的小寨——水打鼓。么店老板听说我要一个人过山,先就倒吸一口凉气。
  
  “你这同志胆量不小噢!”
  
  我说:“听人讲,这山上只一条路,走不拐的!”
  
  “是了,路是走不拐!”
  
  “野牲口多些,我有枪!”
  
  “虎子豹子是有些,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
  
  “那还怕啥子?”
  
  “你走走就晓得了。不过,我可不放你。”说到这,他忙着上门板去,便把话头撂下。我心想,单人走夜路走过多少次,大白天还怕什么?当兵出身的人,腰里别支二号“自来德”,走遍天下也不怕。
  
  第二天拂晓,老板捧着竹筒水烟袋,一路咳嗽着来找我,没进屋门就喊道:“客人,吉人自有天相,你放大胆走好了,有了伴当了。”
  
  “伴当在哪里?”
  
  “进山了,昨夜三更天山下的二娃子打门前走过去了,我是今早才听得人讲。”
  
  我想,夜里就进山的人,如今至少走出四十里了。
  
  老板看出了我的心意,就唠叨起来:“同志,你是头次走摩天峰,不晓得这一路的艰苦。我老汉祖辈住在水打鼓,还没看到过单身客进山的。我这店是三月不开张,开张活三月。盐巴客人早先都是三二十人一伙,三个月一趟来回,平日里没得人走!雪线以上,漫天飞雪,草不生,树不长。坐上一刻,腿就冻得僵硬,打起瞌睡,人就叫雪埋上了。那顶上空气稀薄,人爬到那里气都喘不过来。人多了,相互有个照应,人少了,只怕凶多吉少。二十年前,有一对青年夫妻从凉山跑下来,走到草鞋坪住了下来,行路人也就有了站脚、打尖的地方了。背盐巴的人这才多了起来。可这半年来,有两帮客人过去,都没有回来,我担心草鞋坪上的刘老汉搬到南坝子上去了,客人只好改从东路回四川。老实讲,若不晓得二娃子夜半进了山,没有伴当,我是不放你走的。你知道,过了草鞋坪,还有一截更艰险的路。这回,在草鞋坪,你一定会追上他,他是去那里探亲的。”
  
  半空里的一家人,引起我的兴趣来。这时,也不过四更多天,看看没有工夫,我就逼着老板给我讲他们的来历。
  
  老板呼噜呼噜地吸着水烟,有章有节地讲了下去。
  
  二
  
  刘云汉是个孤儿,十八九岁上跟着跑边客人背货物进了凉山。那功夫跑边的,外号叫作“耍蛮子”,进山以后,多半连骗带哄。结果,惹翻了彝人大支头,把他脱个溜光,扔到山峡涧里去了。剩下个小刘云汉,几经转卖,落到一个小支头罗洪家作了锅庄娃子[注释1]。这小支头只有六家自彝[注释2],另外有个姑娘,叫罗洪阿霞,比锅庄娃子小两岁。
  
  娃子成天围着锅庄转。打柴、背水、烧洋芋。阿霞坐在向阳地方弹合合[注释3],眼睛闪来闪去,光挑娃子错失。
  
  “娃儿,这洋芋烧得不透。”
  
  “怎么会不透,拿都拿不起了。”
  
  “娃儿,你把我这辫子打得好松!”
  
  “嗬!再紧头皮都要扯破了。”
  
  可是不行,阿霞说:“不然,我去告诉爹爹,叫你在雪地上跪一夜,头上浇满冷水!”
  
  娃子见过,有次对门白彝喝醉酒,见了阿霞没下马,罗洪就叫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夜。不光是头上浇冷水,手里还要捧一根铁犁杖咧。有什么办法,落到这个鬼地方,天王神也失了法术。
  
  开春后,罗洪叫娃儿去刨园根地。路上碰到豹子,娃儿把镐头跑丢了。他蹲在向阳坡上发愁:跑是跑不脱,谁听说卖进山里的奴隶跑出去一个过?莫说汉人,就是彝人跑出这家也要落进那一家。
  
  “咦……阿坶里日牛哟……”山背后一串歌声,阿霞捧着一把花,带着粉红绣领转了出来。娃儿要躲,已来不及,便扭过脸去。
  
  “好娃儿,见到主人家不行礼,倒要背过身去!”阿霞沉着脸说,“我去告诉爹爹!”
  
  “滚,滚,滚!”娃儿气呼呼地转过脸来,“去告,去告!老子反正只有一个死,死也比跟你这蛮子一道过活好受些!”
  
  阿霞后退一步,睁大眼睛,看看他。反而柔声柔气地问:“娃儿,你哭啥子?想家了?”
  
  “……?”
  
  “啊,我懂了,镐头丢了?”阿霞见娃儿急成这样,嗤的声笑了,“呆娃娃,这怕啥子,回去不要讲就是么。给我拿着花。”
  
  娃子垂头丧气跟了回去。谁知等了一天,两天,三天,老黑彝从不提起镐头的事。六天头上,黑彝要去打猎,阿霞也吵着备马。老黑彝笑着说:“娃儿,不要备她的马。上一次你把镐头交给她打兔子,兔子没打上,她把我的镐头也丢进山涧里去了。这次再打不中,怕要连我的马也给抛了。”
  
  娃子又惊又喜,他充满感谢地望望阿霞。阿霞在黑彝背后红着脸一笑。唉,这一笑又给娃子招来了祸事。要不然,他怎敢在打辫子的时候,冒冒失失去抚摸一下阿霞的脸啊!
  
  “娃儿,你好大胆!”阿霞站起来,一甩百褶裙,冲出屋,接着院里就传来老黑彝一连串的吼叫声。
  
  “娃子跪下来!你汉家人不吃苦不晓得规矩咧!你可是碰了我阿霞的天菩萨?”[注释4]
  
  娃子晓得阿霞说话又拐了弯,连说“我不是故意的。”
  
  “故意的就杀了你了!还要你跪?”阿霞绷着脸说,“跪下,下次就晓得了。主人家的头不是娃子动得的。”
  
  第二天,阿霞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仍然坐在向阳地方,闪支着一双大眼睛喊来喊去。“娃儿,向东!”“娃儿,向西。”娃子一声不响,叫做啥做啥,只是不抬眼皮——手脚你支使得,心意你支使不得!从今以后,别想看我的笑脸!
  
  十月二十四,稻山坝上赶孟舞会[注释5],老黑彝一清晨就带着两个白彝赶会去了。临走嘱咐娃子代几棵树回来,给匠人旋碗和匙勺[注释6]娃子背上斧头上山时,太阳当头了。很奇怪,怎么一早上没听见阿霞呼叫?等过了林子,右边树丛里,见有个人影一闪,蹲了下去,他这才知道她又打主意闹什么鬼,便头也不回,径直往深处走。看看要到树林那端了,她的脚步又在后边嚓嚓地响起。他火了,把斧头一扔,就地坐下来,回头喊道:“你说,你要怎样吧!不惹你你就来撩人,碰你一下,你就尖起嘴巴告这告那。我是你耍笑着玩的嘛?”
  
  阿霞不言语,走到对面坐下,两手捂上脸,投到了他怀中。
  
  “你作啥子!”娃子气呼呼地推开她。
  
  “你,你什么都不懂!”阿霞哭泣着又伏到他身上,埋着头说,“在家里你就动手动脚,我不吓你一下,鬼晓得你要作出啥子傻事来!你晓得不,我们彝家有规矩?汉娃子偷了彝人姑娘,两个人都要牛皮包起活埋掉!”
  
  娃子一听,可当真吓呆了,忙把手缩了回来。她扬起头来,涨红着脸说:“娃子,我把自己给你了,你要怎样,我会依你。”她用劲亲他一下,又亲一下,按照彝人风俗,掀起裙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娃子紧紧抱着阿霞,亲她的眉毛,亲她的眼睛。问她:“小冤家,你不怕死?”
  
  “死就死在一道!”
  
  “我要怕死呢!”
  
  “骗不过我的眼睛。怕死的我才不理他!”
  
  娃子又亲她。她把他一推,坐起来,拢拢头发,问他:“娃子,你可晓得,除去你我还有个丈夫。”
  
  “怎么,你出嫁了?”
  
  “嫁了两年了,那个娃娃今年八岁”她揪起一根长命草,在手指上绕着,像讲别人的事似的,冷冷淡淡地说:“我嫁过去那年,在那里住了三个月,那个鬼娃子,拖着鼻涕,衣服都不晓得穿,可晓得男人要打老婆!我烧焦了一个洋芋,他当着一屋亲眷叫我躺下来,骑在我身上用手里的木头娃娃敲我脑壳。”
  
  “你爹怎么舍得这样待你!”
  
  “那娃子家是大黑彝,有四百个白彝,六十条洋枪。不嫁不行,打不过他们。”
  
  “他儿子这样小,娶媳妇作啥子?”
  
  “我爹爹枪法好,成了亲戚,打冤家就要去替他开枪呀!他怕啥子,儿子大了再娶年轻的好了,多几个亲戚,打起冤家来,声势更大些。我公公有七个老婆。”
  
  “你总不回去?”
  
  “婆家打鬼,作摆就回去,平常不去。”[注释7]
  
  “以后呢?”
  
  “以后我们死在一起。”
  
  娃子又把她紧紧抱起来。谁也没听见这时喊声从四处逼近了。原来阿霞婆家大伯,带人来接阿霞作摆去,到家里没找到人,这才又领着人,带起枪,摸到这里……
  
  等到老黑彝赶来时,娃子和阿霞已经被捆绑起来了。
  
  “明天,把他们用牛皮包起来处死!”婆家大伯咬着牙,手里拨弄着德国手枪,又对老黑彝说。“你要带三千银子给我家洗羞,明天不到,后天我们来洗山。”[注释8]
  
  阿霞和娃子被捆着带回来了。老黑彝用皮鞭朝两个年轻人抽打起来。打着打着他突然扔下皮鞭,抱头哭了一阵。发了一会儿愣,随后就踉踉跄跄地走出去了。没一刻工夫,六家白彝屋顶上都起了烟,着了火,寨子里哭叫连天,鸡飞狗咬。老黑彝回来的时候,满脸油汗,一刀挑开阿霞的绳子,喊道:“女娃儿,挺起来,逃命去!”
  
  “爹爹,你……”
  
  “我老了,跑出去没活路。白彝娃子我全放了,寨子烧了,拼到死了。”
  
  就这样,一匹猛马,驮着两个青年人连夜出了凉山。可是哪儿是他们的立脚地?彝人见了彝人追,汉人见了汉人打,官府抓他们,地主拦他们。在这地区立脚的乡绅,都知道一对奴隶送进山里能换多少银子。为了减少目标,他们把马扔了。昼伏夜行,一路往北赶,想越过摩天峰到川西去。腊月间,一帮穷困的盐巴客人在草鞋坪堆里救出了这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被天地恶神全部遗弃了的人。
  
  苏醒过来以后,盐巴客人围着野火给这两个年轻人出了主意:“川西也去不得,你想想,能呆得住,我们还背盐巴跑边吗?倒不如就在这六神不问的草鞋坪搭个茅棚住下来!我们来回也有个落脚地,你们的口粮,大家帮帮就是。只要辛苦些,还怕活不下去?别看山高天寒,只怕比守着那些官府豺狼好些。”
  
  三
  
  好山!不走这座山,万想不到世上有这么多颜色。只说绿吧,山坡上的毛竹是半透明的绿,杨树的叶子就像玻璃似的亮绿,大森林深处的柏树是墨绿,着了阳光的马尾松是金绿。还有水呢,水里映的树木草丛,另有一番绿色。突然间,万绿丛中闪出一树盛开的红山茶,就像深海里着了一把火。草丛里,林深处,不时传来被惊动了的动物逃跑声,冷不丁从眼前一闪,就蹿过去个什么黄毛的东西,吓人是吓人,可也使你忘记疲劳,丢掉寂寞。不知不觉,太阳爬到当头了。浑身热乎乎的,皮大衣、小棉袄,全成了累赘……我觉得老板把这座山形容得有点过分了。
  
  渐渐的,树叶黄了,草少了,仿佛从盛夏一下子进入了深秋。森林露出了边沿,脚边坡下,挂上了白云。我看看表,已经走了四个钟头。这工夫停下吃饭未免早些,就又继续爬山。
  
  树更稀了,只剩下三两棵松柏,零零散散的荒林。这阵子我觉得饿了,四外望了下,想找个合适的休息地方。在我两侧,左边是回荡着大片白云的深渊;白云下边似乎有风声,也许是水声,踢一块石子下去,满山谷像打雷似地呼隆隆怪响。我终于在右边找到了一片稍平的坡坡。便坐了下来吃干粮。吃着吃着,忽然发现周围这片坡上长的不是野草,也不是灌木,却是麻。这地方会有麻?我惊异住了。掠一根搓搓,嗨,地地道道上好白麻,跟我脚上那双线耳草鞋麻一样。再看看脚下的土,也是翻过的。而且掺杂着烧透的草灰。我的兴趣来了,顺着麻地攀上去,这才看见,周围的灌木,几乎没有一棵没有刀斧斫过的痕迹。在一堆败叶中,还扔着一条八成新的麻绳头。谁上这儿来打柴、种庄稼?看看表,知道我已经走了六个小时。水打鼓的居民绝不会跑五十多里路上这儿来种麻的,他们那里,山下森林那么富饶,谁来研这些荆棘枝枝条条?兴许附近有人家,老板的话不可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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